“在濃密的睫毛下,她那微起的雙眸,無聲而頻頻地向他傳遞心音:你不是早就渴望觀賞她、撫摸她、得到她?我所以要保留,正是為了這一刻的毫無保留,正是為了你能無憾地得到一切。這是一顆完完整整的月亮,你可以細細地看,她未沾一絲纖塵,不染一滴泥垢……”他要接受了,不是帶著獵人的貪婪,而是帶著詩人的迷醉。他的目光移動著,在讀一首最美的詩,在讀一幅最美的畫……這是荷葉間的一朵睡蓮,雲霧中的一隻天鵝,晨曦中噴薄欲出的半輪朝日,夜帷中那一冰清玉潔的月亮……他的行為突然得到升華……他成為一個超然的存在,他心理充滿神聖的喜悅和聖潔的情感!他似乎頓時領悟,愛情一如宗教,都有某些神秘的色彩:他也體味到,詩人們筆下對愛的歌頌,為什麼和宗教對神虔誠的讚美竟那麼類同和相似……

我幾乎是完整地引下了這大段的文字。這是結局,也是結論,是天芳創作心靈探索的一個小小的句號。愛,情欲在天芳的意識中,都升華提煉為一種純而又純的審美情感,性行為淨化為一種審美活動。是審美,就必須具備審美的距離,就得鍾愛水中賞月,霧裏看花。而這距離,恰恰就是社會曆史的距離、道德人倫的距離,理性的距離。黎月向梁相謙呈送了一輪無瑕的月亮,實際上也是兌現了一個古老久遠的承諾。它的誕生,或者是由於道德,或者是由於女人的卑賤,或者幹脆由於赤裸裸的性,由於瘋狂的占有欲。久而久之,它成為一種文化。天芳剔除了傳統洞房花燭夜的古老色彩,為這個承諾加上了藝術的、審美的注釋。

找回人的本性——方英文及其《落紅》

方英文,祖籍湖北,1958年出生於陝西商洛鎮安縣西口鎮程家村。1974年高中畢業後,方英文回鄉務農3年,後又當過2年代理教師。這5年期間,方英文一方麵過著簡單、艱苦的“回鄉知識青年”生活,另一方麵開始了文學閱讀和文學創作練習。1979年7月,方英文以鎮安縣文科高考第一名的成績被西北大學錄取,同年9月入該校中文係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習。方英文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即始於就讀西大期間。1983年7月,方英文大學本科畢業後,不大情願地被分配回商洛地區從事群眾文化創作與輔導。十年時間,他寫出了散文、小說近200萬字,引起陝西文壇的關注。1993年後,進入省城西安新聞界,擔任《三秦都市報》文藝部副主任,後又任《報刊薈萃》雜誌主編。九十年代他的創作主要是散文,在省內外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隨後把創作的重點轉向長篇小說,2002、2008年先後出版了《落紅》、《後花園》兩部長篇,受到文藝界和讀者的好評。

方英文的長篇小說以探尋知識分子的生活和精神歸宿為主旨。《落紅》中的主人公唐子羽在童年時代從老師的教誨中感受到人生是“甜美幸福”的。那首“生命的搖籃曲”使他永遠銘記著那位讓他十一歲就陷入情網的音樂老師,銘記著音樂老師在明白了他的心思後,送給他紅紗巾的同時所說的那句語重心長的話:“把它送給你,希望你好好學習,成為一個對祖國、對社會有用的人。”從此,“那鮮豔的紅紗巾一直飄蕩在他的前方,他也因此而一直理想著遠大的前程、美好的人生。”然而可悲的是他卻沒有成為對祖國、對社會有用的人,倒成了“沒用的好人。”

唐子羽懂事於“文化大革命”的後期,真正步入社會,開始自己的曆史活動卻適逢社會的大變動時期。撥亂反正、正本清源;既要解放思想、放下包袱、實事求是向前看,又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清除精神汙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市場經濟體製的確立所必然帶來的某些負麵效應及其所引發的社會個人占有欲的膨脹與官場和世俗腐敗現象的日益嚴重化,凡此種種,把未必都可能對其有正確認識的唐子羽滿腦子的“綠樹紅牆”和“美麗的白塔”衝擊得破碎不堪:“那些理想,那些因理想而刺激起來的幻覺,一個個地焰火般地散滅了。”“我們已經不知道我們自己是誰了。”就這樣,唐子羽於人生理想破滅後甘願淪為“大俗人”。在他看來,“男人非得弄清楚有某種意思才能往下活”。他得以活下去的意思,是由於“生命並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兒子,自己覺得“空虛無聊苟活著”不如死掉明智,卻給親人帶來痛苦,“所以,無論生活多麼荒誕肮髒,你都要厚顏無恥地撐住往下活。不要追求活著的意義,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為他人而活。”把生命的存在價值確定在這樣一個層麵,唐子羽就不能不經常提醒自己:“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大人物?你是明星?你是名滿天下的藝術家?你什麼都不是,你命中注定了是千千萬萬個平庸男人中的一個,平庸的你憑什麼要渴望不平庸的生活?”這種自我們提醒其實就是自己建構了一種強烈的內刺激,並導致其防範意識的定向化,即排斥上向發展的自我們設計,否認世俗的所謂崇高和與現實人生不著邊際的宏大敘事:“還是要認命,隻能順其自然,那便是順其自然地活著。活著,這就是一切。別人怎麼活,咱也怎麼活。‘人民’就是這麼活著的。企圖過一種與‘人民’不同的、非凡的生活,太可笑了,也太沒有道理了。”不求自我們本真,但願與大眾一體,把自我們化於大眾、融於世俗,這就是唐子羽無可奈何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