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三句,用晏小山詞意:“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薄薄香箋和淚寫成,無限傷心往事盡在其中。相思之淚濕透了紅箋上充滿離情別恨的書信,墨跡變得模糊不清。更讓人惆悵的是書已成卻信難通。如今,那紅顏知己和她那玉柱斜列如飛雁的寶箏也蹤影全無。“無雁飛”有兩層含意,一是指伊人不見無人彈箏。箏上有“雁形玉柱”,所以“雁”也指箏。晏小山有詞雲:“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二是指無雁傳書,音問難通。亦即李清照詞雲:“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內心的刻骨相思之情又能向誰人訴說?
“俊遊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當年曾經攜手遊曆的巷陌,如今恐怕已物是人非,隻剩下古樹殘陽。曾經有過泛舟江湖的約定,如今這一美好心願已無法實現了。薑白石可能想到五年前最後一別時的相約,那合肥女子最後諄諄叮囑:“第一是早早歸來”,薑夔也表示:“怎忘得玉環分付”(《長亭怨慢》)。薑夔曾托當年合肥鄰居回去時傳言:“未老劉老定重到”(《送範仲訥往合肥》),結果始終舊約難踐。
“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兩句,化用《楚辭》:“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悲歌唱罷,又是一年芳草綠。眼下冬將盡而草已青,春草萋萋歸期何時?一種惆悵迷離之感彌漫心頭,無人與說。結尾兩句“飄零客,淚滿衣”在愴然淚下中收綰全詞。詞客飄零天涯,淚濕衣襟。其中既恨有情人相見之難,兼以自傷身世飄零。
白石一生布衣,雖不乏名公巨卿與之交遊,但仍多有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之感。白石情詞極少聲色描寫,反複傾訴一種難言的內心感受,蘊藉深摯,低徊不盡。
1197年春,薑白石回到合肥,作《月下笛》一首:
與客攜壺,梅花過了,夜來風雨。幽禽自語,啄香心,度牆去。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殘茸半縷。悵玉鈿似掃,朱門深閉,再見無路。
凝佇,曾遊處。但係馬垂楊,認郎鸚鵡。揚州夢覺,彩雲飛過何許。多情須倩梁間燕,問吟袖、弓腰在否?怎知道、誤了人,年少自恁虛度。
——《月下笛》
這首白石情詞多從細微處著筆,別有一番感心動魄的力量。
“與客攜壺,梅花過了,夜來風雨。”可謂寫盡風雨花殘的淒冷。白石與客人攜壺遊飲,隻見昨夜一場春雨後,梅花盡皆凋零殘落。花期已過,落紅滿地。“幽禽自語,啄香心,度牆去”,“幽禽”當指黃鶯,柳永《黃鶯兒》有“幽穀暄和,黃鸝翩翩”之句。稱黃鶯為“幽禽”也暗示了詞人此時心情孤寂、幽獨。這幾句寫一隻黃鶯獨自鳴叫,啄食枝頭花心後,又飛牆而去。從黃鶯鳴叫、啄食、飛翔細微處著筆,顯出一種難得的清幽活潑,也有幾分清寂落寞之感。《慶宮春》中句雲:“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都以飛鳥的動勢寫詞客心境思緒,各有妙處。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殘茸半縷。”這幾句寫得分外溫馨感人,是這首詞最令人動情的地方。白石此時身上所穿的春衣,都是那雙柔嫩白皙的纖纖素手當年精心剪裁縫成,至今衣服上麵還殘留著些許當年帶著伊人馨香味道的殘絲斷縷。這種細微處表達的溫情與體貼分外令人感動,讓今天的我讀來都難以忘懷。
“悵玉鈿似掃,朱門深閉,再見無路。”所以詞人深深歎息道,如今伊人頭上遺落的玉鈿都已被時光掃走化入泥土。當年她住所的紅門也已深深關閉,人跡杳無。真是“人麵隻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凝佇,曾遊處。但係馬垂楊,認郎鸚鵡。”站在故人舊居前久久發呆,凝望當年曾經多次前來遊冶歡聚的地方,如煙往事如今曆曆在目。想當年,年少氣盛的薑白石策馬而來,係馬垂楊樹下,與意中人晤會相歡,連那鸚鵡因為相熟每次見了都會熱情打招呼。那時的白石曾經是多麼風流倜儻,神采飛揚!他和那合肥女子的愛情又是何等柔情似水,纏綿悱惻!
“揚州夢覺,彩雲飛過何許。”如今這一切已成過眼煙雲了。如同杜牧《遣懷》中所言:“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彩雲飛過何許”出自李白《宮中行樂詞》:“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晏幾道《臨江仙》也有句雲:“當年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美好的情遇仿佛漫天彩雲倏然幻滅,那浪漫愛情與青春時光如同絢爛的天光雲影轉瞬消逝,不知飄向何處。
“多情須倩梁間燕,問吟袖、弓腰在否?”此時此刻,多情念舊的莫過於那梁間呢喃的燕子,能否幫助打探一下那故人的消息呢?有道是:“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李商隱)請問那梁間的燕子,當年那合肥女子如今還在這裏嗎?如果不在這裏,那她究竟去了何方?“吟袖”即詩人的衣袖,此處是指白石自己。“弓腰”形容女子舞蹈時纖細彎曲的腰肢,這裏是代指那舞腰柔軟、色藝雙絕的合肥女子。“弓腰”一語或出自段成式《酉陽雜俎》:“有土人醉臥,見女人踏歌,曰:‘舞袖弓腰渾忘卻,蛾眉空帶九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