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耶?仙境耶?人間耶?古人說“隻羨鴛鴦不羨仙”,信然!
關於薑夔和歌女小紅的故事,明人張羽《白石道人傳》記載:
“時範成大方致政居吳中,(薑夔)載雪詣之,館諸石湖月餘,徵新聲,夔為製兩曲,音節清婉,曰《暗香》、《疏影》。範有妓小紅,尤喜其聲,比歸苕(吳興別稱苕溪),範舉以屬夔。過垂虹,大雪,紅為歌其詞,夔吹洞簫和之,人羨之如登仙雲。”
元人陸友仁的《硯北雜誌》曾有記述:“小紅,順陽公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之請老,薑堯章詣之。一日受簡徵新聲,堯章製暗香疏影兩曲,公使工妓肄習之,音節清婉。”還記載了小紅隨白石去後的生活,說小紅自歸白石之後,“堯章每自喜度曲吟洞簫,小紅輒歌而和之”。可見小紅自隨薑白石後,生活曾經是靜好安穩的。可惜,薑白石後來貧病交迫,衣食難繼。他不願小紅跟著自己受罪,打聽到一位富人想娶妾,便讓小紅嫁給他。小紅掩麵流淚,苦求留下,薑白石都不肯答應。最後小紅失聲痛哭,隻好離去。
五年以後,即慶元二年(1196)冬天,薑白石與友人一起乘船去梁溪,途中經過吳淞江,再過垂虹橋,頂風漫步橋上,又賦詞一首:
紹熙辛亥除夕,予別石湖歸吳興,雪後夜過垂虹,嚐賦詩雲:“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隻有詩人一舸歸。”後五年冬,複與俞商卿、張平甫、銛樸翁自封禺同載詣梁溪,道經吳鬆。山寒天迥,雲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鬥下垂,錯雜漁火,朔吹凜凜,卮酒不能支。樸翁以衾自纏,猶相與行吟。因賦此闋,蓋過旬塗稿乃定。樸翁咎餘無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樸翁皆工於詩,所出奇詭,予亦強追逐之。此行既歸,各得五十餘解。
雙槳蓴波,一蓑鬆雨,暮愁漸滿空闊。
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
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
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
采香徑裏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
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
酒醒波遠,正凝想、明璫素襪。
如今安在,唯有闌幹,伴人一霎。
——《慶宮春》
詞有小序述寫作緣起。它首先追敘了紹熙二年辛亥(1191)除夕,薑白石攜小紅從範成大蘇州石湖別墅乘船回湖州家中,雪夜過垂虹橋即興賦詩的情景。這次白石與幾位朋友一同準備去梁溪,途經吳江再遊垂虹,小紅未同行,範成大逝去已三載。
開篇便描繪出一幅黃昏水上蕩舟的空闊畫麵:薑白石和友人劃動雙槳,泛舟在蓴菜漂浮的水麵。蒙蒙細雨透過鬆葉滴落在蓑衣上,黃昏時分的暮色漸漸在那空闊水麵上彌漫開去,令人心頭輕輕籠上了莫名的愁意。仰頭向天呼喚那已相熟識的鷗鳥,它翩然飛來仿佛就要落下,卻又瞬間背過人飛開,掠過樹梢遠翔而去。因為是故地重遊,所以白石稱這些水鳥為“盟鷗”(有舊交的鷗鳥)。他記得那次自吳凇歸去,孤舟是在一個雲雪紛揚的深夜裏掛帆啟程。有道是:“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隻有詩人一舸歸。”令人傷感的是,如今眼前又見到了那隱約如眉的青黛色遠山,暮雲沉沉低垂。
船行至采香徑旁時隻覺春寒襲人。“采香徑”據《吳郡誌》:“吳王種香於香山,使美人泛舟於溪以采香。今自靈岩望之,一水直知矢,故俗又稱箭徑。”這曆史勝跡最易引發思古幽情,薑白石不禁揮動袍袖,逸興遄飛,暢懷高歌,飄然不群。可此時又有誰會來與自己唱和呢?垂虹橋上向西眺望,隻見小船在那太湖漫漫碧水上飄然而去,醺然的白石心頭逸興卻無法遏止。待醉意漸醒時,小船已經飄然走遠,隻見一片煙波茫茫。這不禁讓他想起當年那位耳戴明璫、足著白襪的娉婷歌女小紅。而今伊人身影又何在?孑然一身的薑白石眼前隻有這身旁寂寞的欄杆暫與為伴了。
詞中“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三句感慨遙深。這裏“依約眉山,黛痕低壓”不是憑空下筆,將太湖遠處的青山比作女子黛眉,隱然有傷逝懷人之意。可能是懷念已逝的平生知己範成大,也可能思念那曾與自己吹簫時低唱相和的歌女小紅,還似有對合肥情侶的深深思念。“采香徑裏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薑白石因“采香徑”這一典故曾有美人采香而生懷人之意。加上又曾“卮酒不能支”,於是舞之歌之。如今老夫對山川獨自歌歎,又有誰應答?誰複為我的知音?寂寥中,白石便開始思念那曾和自己琴簫相和的知音。當年有“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也有“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那些婆娑舞姿,那些美妙歌喉,都在眼前一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