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卻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暗香》
1191年歲暮,薑白石離開令人心碎的合肥,經過蘇州時冒雪前往著名詩人範成大的石湖別墅。
範成大原是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的進士,別號石湖。他不僅在詩壇上聲名顯赫,在仕途上也極為顯達,曾官至四川置使,參知政事。宋金議和後,曾以政殿大學士身份出使過金朝,為改變接納金國詔書禮儀和河南“陵寢”地事,慷慨抗節,幾近被殺,終是不辱使命而歸,並將使金過程寫成《攬轡錄》。孝宗繼位後,因政見不和便辭官回鄉,隱於家鄉石湖。晚年他更是結交文士、一心問詩。範成大對詩壇才俊薑白石非常欣賞,詩詞往複,互為酬答,成為忘年之交。
範成大也愛梅,曾在石湖買地種梅,曾著《梅譜》。他又在城中住宅之南買王氏舊舍七十楹,拆除後建範村。以其地三分之一植以梅樹,並構以亭台堂榭。範石湖將此圃名為範村,取意於唐人杜光庭的《神仙感遇傳》。範村裏花木扶疏,“梅曰淩寒,海棠曰花仙,酴醿洞中曰方壺,眾芳雜植雲露,其後廬庵曰山長”,營造出一個四時鮮花不斷的錦繡天地,吸引了無數名士酬唱往返。
薑白石去時,年已六旬的石湖老人正生著病。白石便常常悠悠踱步漫遊於範村。此時正好是冬末春初,範村裏冬雪飄灑,梅花在雪中綻放點點紅豔。範成大便授簡索句於薑白石,欲求梅園之新詞別調。薑白石應請創製了兩首“音節諧婉”的詠梅詞《暗香》、《疏影》。
其中這首《暗香》是我最愛的一首,每次讀的時候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起句即是一段美好醉人的回憶。曾經不知有多少次,薑白石沐浴在月光下,在梅邊吹笛賞花。這悠悠一縷笛音,喚起了那玉人,不顧清寒相攜采摘梅花。如今白石我已漸漸老去,如同那南朝以愛梅著稱的詩人何遜一樣,失去了詠梅的靈感,整日在梅樹下徘徊也寫不出詠梅詩。大概因為年事漸增的緣故,如今也找不到寫出春風辭章的得意之筆。想不到,竹林外梅花幽香隨風飄入酒宴座席間,頓時讓我引發了詠梅詩興。
此刻江南水鄉正是清寒冷寂的季節。想折梅寄給遠方的心上人,可歎路途迢遙,落滿夜雪,無法寄達這思念之情。端起碧綠酒杯時禁不住潸然淚下,悄然相對那麵前默默無語的梅花,難以忘懷往日相伴相知的情景。永遠記得當年兩人曾經攜手走過的地方,仿佛西湖邊千萬樹盛開的梅花,映照著湖麵上寒冷的碧水,那麼清冷,那麼令人惆悵。可惜如今梅花又片片在寒風中吹盡凋落。哦,我心中的梅花女神,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你舊時的容顏。
顯然,薑白石觸景生情,懷念心中那梅花一樣美麗的戀人。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劈頭一句“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讀後即感到有一束月白色的寒光穿越無數時光的記憶,自高空射落下來,籠罩了人的身心,幽寒淒愴。而一句“梅邊吹笛”喚起我們多少浪漫的詩性記憶,想起了山陽聞笛的魏晉風流往事,想起了“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的美妙意境,甚至還想起了那位桃花島上對潮吹笛的黃藥師。“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月色下,笛聲中,一位玉人輕輕摘下梅花,境界何其清空幽雅!
明月梅花之時,江國正寂寂。白石手持一枝梅花,卻無從像當年陸凱那樣寄贈遠方的戀人,隻為路遙雪積。他隻得對酒暗泣,望著那一樹梅花遙憶當年。“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長憶曾攜手處”一句打開了歲月閘門,當年與情人攜手同遊梅林的情景一一都到眼前來。千樹梅花,無盡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麵之上。這一片繁梅亦如鄧尉山的“香雪海”。詞境在幽冷清空之中竟生出一派明豔熱烈的景象。然而,白石的內心激情又節製地沉落下去:“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詞筆頓時跌落,一片梅花凋落飄零的肅殺景象。“幾時見得”當是一語雙關,梅花落了何時才能再開?戀人分別已久何時才能重逢?
《暗香》中透出的是對往事的追憶,而《疏影》則以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托對青春、愛情的珍惜。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