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孤寂憂思時,突然想到明天又是寒食節了。於是在惻惻清寒裏,薑白石攜琴帶酒,伴戍角數聲,踏過了柳枝飄搖的赤闌橋邊,來到那個記憶深處的小橋宅。在寂寞裏,去尋那此生眷念的紅顏。這漫漫空城的畫卷裏便暈上一抹暖意。
然而此時此刻,薑白石心頭卻飄過一縷擔心,深恐春光不駐、好景難留。怕那梨花紛紛落盡,變成秋天一樣的顏色。燕子若再飛回來時,問春天在哪裏?也許隻有那池塘綠水如初,碧波依舊。
《淡黃柳》透出傷春悲秋的情景,體現出薑夔詞騷雅清空的風格。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起筆便有一股寂寥冷清的傷感彌漫開來。垂楊巷陌,馬上輕寒,邊城春色,舉目淒涼。這樣的情景,也曾出現在他少年時的《揚州慢》中。那句“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也是如此景象。然而,那個時候,白石與合肥女子初遇相識,何其溫馨!如今回蕩在合肥“空城”中的,卻是一種情感無所歸依的落寞。“馬上單衣寒惻惻”,“寒惻惻”有著透骨的寒涼。在無人的街道上,馬蹄不緊不慢,一聲聲敲打著青石板,每邁一步,就多敲出一份惻惻之寒。城中柳色“鵝黃嫩綠”,與江南何其相似!
下片顯得神思幾分茫然,幾分淒迷。薑白石寒食攜酒,去訪赤闌橋邊的小橋宅。卻先是“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後又以“燕燕飛來,問春何在”,隱隱寫出內心的諸多矛盾。
薑白石的燕子之問似乎多餘而無解。他將此淡淡一問丟給了讀者,在白石內心深處卻是黯然銷魂。“唯有池塘自碧”是清冷的無語,難堪的沉默。“自碧”是對人生凋零現實的默認,也有內心深處那份情愫的頑強堅守。
可是,假如白石的心真的死了,又“強攜酒,小橋宅”,卻怎麼禁不起燕子無心的一問?假如心中已春意全無,那池塘又何以悄悄地泛起碧波?一句“怕梨花落盡成秋色”,“怕”字裏有一個男人內心負疚的閃爍目光。
是的,白石怕心中那一縷春光逝去,又怕那燕子來問他那些春意何在。是的,他怕那一份幽怨的目光刺痛他的負疚心靈。
愛她,為何又不娶她,卻另娶他人?若不愛她,為何又強攜酒來這故地重遊,難道隻是為了薄祭一下他自己那夭亡的初戀情愫,來釋放一下心頭負重已久的愧疚?
詞中提到的“小橋宅”,在與赤闌橋相對的水西門內九曲水上旁。水上有座橋叫回龍橋。相傳曹操與孫權爭奪合肥,於此回馬,故得其名。此橋之所以出名,還因為橋公曾在橋畔住過。橋公有二女,長曰大喬,次曰小喬,皆一代國色。孫策攻合肥得二喬,自納大喬,孫策好友安徽舒城人周瑜納小喬。薑白石在詠合肥諸詞中常提到二喬。如《淡黃柳》:“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解連環》:“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大概因為薑夔與一對姐妹相愛,赤闌橋與回龍橋又相距不遠,所以常以“二喬”喻他所愛的姐妹歌女。
三十四、釵燕籠雲晚不忺,擬將裙帶係郎船
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
釵燕籠雲晚不忺,擬將裙帶係郎船。別離滋味又今年。
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些兒閑事莫縈牽。
——《浣溪沙》
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晚上,薑白石寫下《浣溪沙》詞,留下了一個獨特而感人的離別場麵。
這是一首直接寫與合肥情人依依惜別的情詞。本詞序非常簡短直接:“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就是南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是指薑白石離開合肥。此一別,很可能就是白石與合肥女子最後之別。
所以紹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四日這個日期,可能說明薑白石與合肥女子共同度過了最後一個新年。
這一天晚上,合肥女子梳洗打扮了一番,送薑白石到肥水邊的渡口。
“釵燕籠雲晚不忺。”釵燕者,帶有燕子形狀裝飾之釵。籠雲即挽結雲鬟。“忺”,高興、適意。晚來梳妝,釵燕籠雲,然而,她雖然用燕形金釵挽起蓬鬆如雲的環形發髻,戴上平常不用的珍貴頭飾,著裝飾容十分隆重地前來送別,卻掩飾不住滿麵愁容慘淡。
“擬將裙帶係郎船。”那女子一路送白石來到肥水碼頭,意態更加難分難舍。也許是女子感到一種來自冥冥之中的某種絕望:自己癡愛的薑白石已經有家有室,如今一去何時再來?情急之下,她甚至要用裙帶係住白石即將乘坐的行船。然而裙帶如何係得住郎船?這一句用女子之物道女子之情的癡絕之語,令人感動。
“別離滋味又今年。”這種生離死別滋味,對於苦苦相戀多年的合肥女子與白石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一次都像是剛剛發生過的一樣。語意從李煜《相見歡》“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中化出。喃喃一語,辛酸何限。淒涼的情味,與美麗的容妝,自成鮮明對比,無限傷情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