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裏的一個早晨，城郊靈安公墓的石階上，響起步履聲。一位麵容清臒而憂鬱的中年男子，手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朝上登攀。半腰處，父女倆跨出石階，朝西坡的小路走去。
他的哀思在小路那邊，半年前，他的妻病故。她的墓夾在許多或堂皇或碩大的墓之間，墓碑是塊青石板，朝向遠方的山巒和山巒下通暢的公路。供桌旁的兩棵小柏樹已經複蘇。
妻臨終時，含淚對他說：“我……是不能讀到你寫的書了，別忘了……給我燒些紙錢。”
是的，他沒有忘。他就是來給妻燒紙錢的。
妻是一位俏麗而善良的女子。那時向她求愛的人很多。她在一家商店當營業員。後來，她和他相識了。他說他要寫一部長篇小說：題目叫《美好》，講的是一對青年男女怎麼向厄運作鬥爭，終於贏得愛情和美好生活的故事。她聽了感動得流下了淚。於是她就嫁給了他這個中學窮教書匠。婚後，他教他的書，業餘時間就埋頭寫他的《美好》。她呢，包攬了所有的家務。由於經濟拮據，她似乎沒有嚐到什麼美好的滋味。可是，美好的微笑，總時時掛在 的唇邊。她沒有抱怨過生活，當然也沒有斷過哪一天丈夫能賺回一大筆稿費以結束貧匱的癡想。當他們的小女兒五歲的時候，他的《美好》終於脫稿。三十萬言。接下去，他得忍受比創作的艱難更為苦澀的熬煎。三年裏投寄了十幾家出版社，都被一一退回。他絕望了，每每淚流滿麵。可妻卻安慰他：會有的，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天，他意外收到一家頗有影響的出版社的來函，通知他：他寄來的一萬元文化讚助費已收到，《美好》質量上乘，決定出版，雲雲。當他驚詫地問妻時，妻才漲紅臉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她張羅的。他方才明白，妻為什麼變得這麼消瘦，為什麼要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為什麼她的寶戒和金項鏈會不翼而飛。在等待《美好》出版的日子裏，妻突然病倒，並且一病倒就到了無法搶救的地步。《美好》終於出版了，在廣大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一夜之間，成了暢銷書，可妻卻安息了。
他從拎包裏拿出一本厚厚的封麵絢麗的新書，這就是剛出版的定價為12.85元的《美好》，還飄著墨香。
他把《美好》一頁一頁撕開，少頃，墓前就有了一大堆紙錢。
他顫抖的手擦亮火柴。點燃紙錢。火一下子燒旺，青煙嫋嫋，紙灰在青煙間翻飛，升騰。
小女兒跪著，哭喊：“媽，媽媽……”他微躬著腰，低頭啜泣。
一冊《美好》頃刻化為灰燼，但這人間和另一個世界，美好是不滅的。
薄霧退隱，青山含翠。時有鳥鳴，陽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