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被書寫的女性——她的形象與口吻(6)(1 / 2)

在傳統的對於女性根深蒂固的敵視和貶損的兩性文化氛圍中,夫婦之間普遍的和諧平等自然是不可能的。人類母係時代女性的輝煌成了黯淡而模糊的回憶。她們的麵容逐漸被遮蓋起來,不許陽光照射。就文化常識而言,我們通常將女性與感情等同起來。性別作為一個具有明顯差異甚至對立的範疇總是能在文學作品中找到某種程度的反映。在中國較為古老的文學樣式和創作實踐當中,性別往往構成了一種非常突出的隱喻,在作品的修辭、風格和抒情口吻中得以呈現。詞,作為中國古代一種成熟的、影響深遠的文學樣式,它以表現和女性相關的閨閣庭院、女性的形象和兒女戀情為主要內容。在一片飛紅細雨、菡萏香銷、青春易逝的感傷中,其詞彙、句法和節奏給人以比詩更加新鮮的感受,它輕輕地喚起了一片相思的哀愁,創造了庭院、畫橋、流水、秋千、飛絮、落花、夜雨等一係列敏感的意向,支持了這種較為女性化的文學樣式的生命。雖然詞在發展的過程中伴隨著帶有性別標誌的對立的詩學觀念:詞中較為常見的女性角色、陰柔風格與男性的口吻、陽剛風格都有所表現,然而男性的陽剛豪放風格被認為是非正宗的詞學分支,帶有女性化的纖綿婉麗的風格則處於正宗的特權地位。中國傳統的女性的特征成為這種文體是否優美得體的衡量標準。詞或者與它的表現程式相類似的文體,對於那個年代寫作的女性來說,似乎有著十分自然而熨帖的親緣關係。就像肌膚穿著棉質的襯衫,近千年以後,當我們打開那些塵封的卷冊重新閱讀,那綿長不衰的詩意,又一次在同為女性的隱秘而疼痛的體驗中複現。

逢我們凝視女性的詞作時,便會發現其中的情感意象是頗為淒涼的。她們與世隔絕的幽禁感、隔離感、生理及情感上遭受摧抑的感知體驗常常體現在她們的詞作當中其中深居閨房庭院之中的空虛,暗無天日的憂傷、壓抑、絕望和無可訴說的焦慮渴望構成了她們詞作表達的主體。在詞這樣一種被定性為具有杳眇宜修特色的文體中,女性的病態情感體驗得到了更加突出誇張的體現。我們從中看到了一種有傷溫柔敦厚之旨的迸發性的情感傾瀉方式,令人窒息的哀絕之音。對於才女而言,才華成了潛在的毒藥,它沒有使得生命看上去去更加美好,而是使得她的人生之路更加時乖命蹇:出身名門的著名女詞人李清照也曾經感慨生活的狹窄封閉,雖然她的家教相對開明,在少女時代曾經無拘無束地出遊,誤入藕花深處,並且看到了蓮葉田田的池塘中一片驚飛的鷗鷺。這次出遊大約給了她極大的驚喜,以致那片自由的鳥類像精靈一樣常常翔舞在她的記憶當中而她大部分的生命是在近乎幽禁的深宅大院中度過的,唯有資書以為消遣。她曾經和她的丈夫以互相考驗對於文字的記憶力為遊戲,這在文人看來似乎是一種雅趣,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池日常的生活是多麼單調和無聊,連遊戲的時候都要圍繞著文字打轉。她曾經寫有《臨江仙》,開篇便是: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

在那幽深庭院裏,時間的形狀就和這庭院一樣悠長。我們不妨認為它是迷霧當中一座孤零的小島:裏麵的一切就像是尼可·基德曼曾經出演的一部心理驚悚劇,她住在迷霧掩映的小島上,與世隔絕,獨自帶著兩個對陽光敏感的孩子。他們蒼白、巷弱,常年不見陽光,懼怕陽光像船懼怕漏水。而她事實上已經瘋了。長期的孤獨和封閉造就了瘋狂。女性,這長期被隱藏起來的植物,在沒有陽光的黑暗中漸漸凋零。她們少女時期往往歡快,被允許在花園裏蕩秋千,氣喘微微,倚門回首嗅青梅。愛情透過珠簾在窺視,它醉人的氣息充滿了百花園。她在屋簷下刺繡,並想象著有個異性在暗中觀察她。這使得她的刺繡更加精巧,那燦爛的彩虹般的刺繡,生活一片瑰麗,就如自家的後花園。花園,這在中國古典的詞曲當中被認為是女性意識的發蒙之地。說來不雅,花朵竟然是植物為了招蜂引蝶傳宗接代而暴露在外的生殖器,它在陽光下散發出性暗示的香氣。少女繡起鴛鴦,她開始明白了雌雄的鳥兒為什麼總是在雙宿雙棲。在這個時候,孤獨感出現了。這種孤獨感的出現是一個女子成熟到了應該戀愛結婚的程度的自然標誌。然而由於社會和傳統的壓抑,一個姑娘總是在試圖掩飾自己的模糊而強烈的欲望。然而青春迷夢繼續,醒來後,禁果竟不可食,何遣有涯之生·一寸相思一寸灰,思念那麼美麗,到頭來彩鳳折翼,靈犀失明,一切都化作了灰燼。

在這樣一個寂寞而美麗的春天,女詞人閉門在家,一個人被強烈的思念、悠長的庭院和層層的簾幕包裹起來,她的心情似有千鈞之重,好像被雨水滯重了的羽翼。那些園中的植物尚且能夠得到陽光和雨露的滋養,一個人被幽禁起來了,她無異於正在體驗心靈的奧斯威辛集中營。“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這深深的庭院啊,它到底有多深呢?常年的綠苔照不到陽光,即便有人發出聲響,那聲音,也好像陷入了無底洞,回答她的,隻有寂寞的回聲。庭院既已陰冷深遠,居所又這樣高聳。不僅高聳,其上端又深藏雲霧當中,好像遠離了一切有溫度的人間煙火。如果有人誤上高樓,就會發現,那窗子和閣門竟好似無人一般,被鎖了起來。李清照這曲《臨江仙》,傳達出女性閉鎖深閨的悲涼,其孤寂之心,憂憤之情,自可想見。庭院之幽深,原本與世家大族、豪門貴宅的威儀和榮耀相聯係,但對一個幽居其中的女性而言,那些富貴榮華的塵囂都已經遠了,現在它隻是一個痛苦幽暗的淵藪。那些常年在外的男子。用自己的功名和財富建築了這座宅第,它的華貴和氣派吸引了眾多人的眼光,幾乎成了男子在世間獲得成功和權力的醒目標誌。它貯藏了女子錦瑟華年的美麗,也同時見證了青春遲暮的悲哀。在暗夜當中,我們仿佛看見了那些被囚禁女子仿佛螢火蟲一般黯淡的生命之光。從紅葉題詩的宮中女子,無數抒寫抑鬱無聊的;閣女子,到青樓妓院中各色等級的藝妓,乃至於青燈古佛旁的修行女子,她們各自所處的宮牆、豪宅、青樓和寺院當中,滋生了形形色色病態而畸形的情感故事。在修辭的策略上,與庭院處於同列的詞彙便是:圍城。因了一個大名鼎鼎的學者年輕時候的一部小說,這個詞彙如星火燎原一樣從此嘹亮起來,它被用來描述對於芸芸眾生來說十分普遍的圍困狀態無論是有形的的庭院城牆,還是無形的讓人困於呼吸的意識形態,對於生命都構成了普遍的圍困,並時常讓我們感到抉擇的艱難和走投無路。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所謂“庭院深深”的文學意象,簡直構成了一個十分恰當的隱喻,象征著中國古代女性的情感與生存全麵被圍困的狀態。如果要了解她們被重重遮蔽的內心世界,決不能放棄對於這些場所的深入觀察和探究。在我們當今的社會,觀察與反觀察,窺視與反窺視的明爭暗鬥時時存在,然而被書寫的那一頁曆史卻被飛快地翻過去了,那些居住在深深庭院中的女子,她們的作品也早已經塵埋在廢墟當中。當我們帶著觀察和探究的欲望,輕輕地撿拾起這些作品,僅僅看到那些大多被取名為《斷腸集》《紀愁草》《傷心集》《滴碎愁心集》《永愁人集》等等名字,就感到了其中沉甸甸的悲傷和眼淚的鹹澀。在漫長的時間推移和幽禁中,空中那根無形的線被握在另一端的男子的手越收越緊,她們的心漸漸被弱化了,變成了雕梁畫棟上喃喃自語的燕子。清代李氏作有《春閨》,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