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被書寫的女性——她的形象與口吻(5)(1 / 2)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璃,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一個女子的美麗竟然可以成為男子始亂終棄的理由,張生竟被許為“善補過者”。《唐語林》記唐宣宗寵愛地方官進獻的一名絕色歌妓,幾天之內,“賜予盈積”,可是有一天早晨起來忽然不樂,說道:“明皇帝隻一楊妃,天下至今未平,我豈敢忘·”將歌妓召去,對她說“應留汝不得”;左右侍臣建議遣還原地,宣宗說這樣我還會想她,於是竟然下令將歌妓毒死。陳鴻的《長恨歌傳》盡管客觀上有同情帝王後妃愛情悲劇的一麵,但作者卻認為“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作者在這裏顯然有意將這個故事處理成一個因沉湎女色而導致亡國的標本事件。女性由於其不加節製的感性和天生難以掩飾的美色而使得君王不能自持,最終導致國家的分崩離析。女人,特別是那些不遵循男權社會秩序、規則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們危害巨大,是男性社會的“禍水”之源。《後漢書·五行誌》裏說:

水者,純陰之精也。陰氣盛洋溢者,小人專製擅權,妒忌賢者,依公結私,侵乘君子,小人席勝,失懷得誌,故湧水為災。

在這裏,自然之陰盛現象和社會之禍亂被類附起來,禍水作為不祥女性的隱喻很自然也成為導致國家禍患的緣由。這種故事被傳說了一遍又一遍,在時間的推移當中,不斷有許多不同女性參加演出,這些女性共同的特點是:美麗而致命。在某些說法當中,有些女性直接被稱呼為“傾城”或者“傾國”。北齊末代皇帝迷上了宮姬小憐,他須臾不能沒有她的陪伴,將他在晉陽的軍隊棄置不顧,晉陽很快就落入了敵國北周的大軍之手。唐朝皇帝唐玄宗被楊貴妃給迷住,最終導致了一個鼎盛帝國的沒落。當年李白作有《清平調》,詩雲:“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傾國在這裏被用作美女的代稱,這種稱謂本身就指陳了美女的潛在危險,而在沉香亭畔沉醉在楊貴妃如花笑靨裏的君王並不知曉他到底離這危險有多遠。白居易《長恨歌》詩雲: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這首詩被用來說明過度稠密的感情的危險性。在皇帝的後宮安排了如此之多的佳麗,原本是為了稀釋君王對於肉體的熱情,以源源不斷的肉體來稀釋這種欲望的濃密程度,然而遇到了這個食頁城女子的結果是:君王將所有的·寵愛集中在一個女子身上。

不隻在中國,在世界範圍內,女人也被認為是造成一切罪過初始的原因。在西方的文化史上,女人邪惡的觀念有著深遠的曆史根源。既然天地之間總要找到一個邪惡的肇始者,女人便成了邪惡的體現者和投射對象。人間的罪惡是潘多拉從盒子中放出的,而她唯獨把美好的東西關在了盒子中。亞當之所以偷吃禁果也是由於夏娃的引誘。在希臘的神話與宗教中,不論是自然的邪惡還是道德的邪惡,幾乎都是以一種陰性的符號來體現的。英雄們在成長和完成使命的過程中,少不了和女性的交手和爭鬥。在希臘神話中,自然似乎有著類似於女性的某些特征,神秘邈遠而不可知曉。奧德修回鄉途中的卡律布狄斯達鏇渦,每天在落潮時將過往的船隻纏住吞沒。塞壬女妖站在蔥綠的海岸上,對來往的船舶曼聲歌唱,歌聲像迷霧一樣美麗,被迷惑登陸的人總是遭到死亡的命運;又如許拉斯去泉邊汲水,水中的水仙迷惑於他的美麗,用手輕輕地擁抱著這個美少年,讓他來到水底的冰冷世界中。水,一種陰性化的自然毀滅力,在人類初始的記憶當中,帶給了男性世界無限的驚悸和恐懼。由是5在中國傳統的習慣表述中,那些美麗而散發性感魅力的女性被稱之為“禍水”,同樣暗示了男性世界所不可控製的一種美麗而危險的力量。

當然了,女性以其優美的肉體、媚好的語言、歌聲構成了對於英雄們的不可抗拒的誘惑之姿,使得他們在瞬間忘記了使命,時間開始在情欲的沉迷中靜止。人類享樂的本能與死亡、性誘惑和道德禁忌像海藻般糾纏在一起,賽壬的歌聲在遠處若隱若現。希臘神話傳說中的海倫集美色和性誘惑於一身,她引發了戰爭、英雄的死亡和城邦的毀滅。而歐裏庇得斯戲劇中的美狄亞更是彙集了愛欲和魔力的雙重邪惡女性,她對於伊阿宋的激情使她失去了理性,她對於所有的男性都造成了危害。這些女性,她們可以將柔和的光傾瀉在需要慈愛的人們身上,也同時讓世界沉浸在充滿恐懼的沉重黑暗當中。實際上,這些充滿了誘惑與神秘力量的女人實際上是男性自身欲望的形象化。她們之所以被稱為“禍患之水”並且引發令人恐懼的戰爭和災難的原因正是因為欲望——這神秘難狀的、難以話語化的心靈潛流,永遠和人類道德的規範、英雄們晝夜兼程的使命是相悖的。她們如同水樣的自由泛濫和任性會引起社會的動蕩,於是總有一些聲音出來喝令禁止,或者牢牢地控製他們內心最為熱烈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