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文明’是三孫子”(2 / 3)

應當看到,洋人、洋事進入中國給古老的中國帶進了一股現代文明氣息;但從另一麵看,洋人的“文明”侵占又時常是建立在“不文明”人的血汗之上的。老王實際上是資本主義“文明”入侵的受害者。可是老王於此無認識,相反由眼前的一點既得小利,成為三孫子“文明”的崇拜者。他卑躬屈膝,奴才相十足,因能給洋人過幾句話尾巴就翹上了天,又因能給洋人太太下跪借來錢,自以為高人一等,鼻子眼睛都不在原來位置。他自恃“文明”,一手製造了兒媳婦的上吊悲劇,並將逼死兒媳婦的責任轉眼嫁禍給鄰居張二嫂;為了繼續“文明”下去,老王又不惜賣女換錢,好再為兒子續娶。

如果說老王的“文明”帶有幾分本土性特點,那麼老王的女兒二妞是洋人資助的工讀學生,洋學生比因吃不飽長得像窩窩頭的嫂子似乎更有資格“文明”。但文明並未教她進步,反使她助紂為虐,直接參與了逼死小“窩窩頭”的罪行。

文明是從動物到人類的進步,文明是人自身文化精神的一步步升華,文明是人性的解放和健康發展,但是,老王的“文明”、二妞的“文明”都是人性被扭曲的文明,既害人又害己,仿佛是一杯毒酒,成為罪惡淵藪。算卦先生罵它是“三孫子”,形象而恰切。

我們再來看第二個例證。

博士,是含金量何其高的誘人頭銜啊!與老王、二妞的“文明”略帶土著性特點不同,短篇小說《犧牲》和長篇小說《文博士》中的主人公毛博士和文博士可說是真正的“文明”人,他們是在美國得到學位,多年受美國文明浸染的“文明人”。常理的解釋是頭銜為博士的人在學識上要比常人有專長,有真正可貢獻給社會和自己國家的真知識、良好品性。但此二人不然。留學多年並沒學到真正的文明,而是隻看到人家的皮相,學到了享受,學到了自私,學到“沒有女人,什麼也不能幹”,甚至把人家的垃圾、渣滓都拿來了。毛博士,“哈佛的博士”,回國了他似乎隻記得美國家家有澡盆,出門坐汽車,“除了女人和電影”,他心裏什麼也沒有。最後結論是“他生在中國,最大的犧牲”。幾年哈佛熏陶出來的毛博士念念不忘的所謂“美國規矩,美國精神”,就是“金錢、洋服、女人、結婚、美國電影”,就是在“美國精神”裝飾下,要女人早睡覺,甚至把女人圈起來不讓出門;至於工作業務,除了計較工薪外則稀鬆了了。

文博士呢,在美國留學五年,學教育行政卻撈取個“美國哲學博士”頭銜。他回國沒有去踏實做事,而是百般鑽營,不惜卑躬屈膝,利用種種手段攫取金錢和勢力,先是娶了自己不愛的一位富家姑娘,接著又獵取到一個有政治背景的什麼明導會的明導專員。他“一個寒士中了狀元,妻財位祿一概俱全”,行動作為“不知不覺的就發出博士的洋酸味兒來”。在《文博士》中還順便諷刺了另一位走上層路線的富家女婿——留英碩士盧平福,他鑽營走私,甚至販賣鴉片。

老舍對諸如上述由資本主義文明社會培育出來的“文明”人不但未加恭維,相反都給予了遠超對老王、二妞“文明”的嘲諷與批判,他以充滿喜劇色彩的筆調畫出這類“文明”人的嘴臉,刻畫出他們的靈魂。上世紀20年代老舍在英國及40年代在美國期間接觸過不少中國的留學生,他讚美那些茹苦立誌攻讀的人,而對某些專為鍍金留洋者則抱有極為輕蔑的態度。

再來看看第三個例證。

短篇小說《善人》中的主人公穆女士是個“文明”人——一個有家資有社會地位的闊太太,她自詡救世是她的“天職”。她為了表示自己思想開放進步,在家中樹起了兩塊招牌:給家中兩個女傭人起名,一個叫“博愛”,一個叫“自由”,這是資本主義文明最響亮、最耀眼的兩個標誌口號,居然變為人名時時被叫喊,真是文明得可以。傭人時時被穆女士支使,何談自由,哪裏有愛存在?文明在這裏變成沽名釣譽的手段,被當成可以隨意樹起又放下的旗子。“自由”與“博愛”被叫得越勤越響亮,越顯示出穆女士追求享受的寄生生活本質,其假文明的欺人本質也更加暴露無遺。老舍還鞭撻過一位“文明”稅務高官——有著博士、監督頭銜的牛老爺(《牛老爺的痰盂》)。此人為講“文明”,力倡在轎車裏安裝痰盂,並為此怒打辦事不力的稅務科長耳光。他為沽名釣譽,不惜訂購大批華貴鑲銀痰盂分送有車族友人,然後把單據用公款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