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隻怕慶不了八十大壽,隻想著用破缸頂住自家大門的祁老太爺,麵對手槍挺起了瘦而硬的胸膛。那個在家事上賢妻良母恪守孝道而在國事上懵懵懂懂的韻梅,在敗類的麵前抬起了頭,自傲地覺出自己的硬正。她甚至能以“那幾千年文化培養出的一點一視同仁之感”,可憐那同樣不幸的日本老太婆的遭遇。瑞宣從忠孝不能兩全的惶惑中走了出來,參加了地下工作。超然世外獨善其身的錢詩人,經過酷刑的考驗,成了鐵骨錚錚又神出鬼沒的鬥士。熱心助人的李四爺為鄰居做了數不清的好事,終於,麵對日寇的暴行與侮辱,甩掉了自己謹小慎微的處世哲學,向敵人舉起拳頭,而後壯烈犧牲。靠拉人力車養家糊口,習慣打老婆的小崔,也能激於義憤把冠曉荷趕下車來。剃頭匠孫七終日隻知做活養家,在被日寇活埋的時候,不再膽小,不再怕死,他先親手活埋了賣國求榮的冠曉荷。那個為了飯碗繼續當差的白巡長,暗地裏千方百計護著百姓,最終參與了抗日工作。就連冠家大小姐高第也由起碼的善惡觀出發,從看不慣父母的漢奸行為逐漸覺醒,逃出北平,參加抗日隊伍……
這些人,經過老舍的發現,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閃光點。同仇敵愾的大義,淳樸的愛心,使鄰裏們成為一個無論多大危險也相互關懷救助的整體。這一切顯示了老舍對老百姓特別是底層民眾的本質方麵的認識和信任,他堅信世代傳承在百姓心底紮了根的“禮義廉恥”有這個生命力。
應該注意到,老舍在《四世同堂》裏表現和肯定的五德四維已經與早先的傳統意義有了很大的不同:在這裏“忠”已經不是對某個統治者的忠,而是忠於中華民族,忠於祖國。“義”,是民族大義。“孝”,已不是“無違”和“父為子綱”,瑞宣、瑞全走的路跟老爺子完全不是一回事。在《四世同堂》老百姓群體所表現的氣節、尊嚴已經超出了個人,具有民族、祖國的更高層次的意義。
再來看看小說結尾部分吧。勝利到來之時,瑞宣及時阻止街坊們揍日本老太婆這一段常常被大家讚賞,認為體現了老舍高遠的精神境界和政治眼光。這段描寫中,瑞宣的開導固然重要,然而街坊們在群情激憤的時候為什麼能這麼快地冷靜下來,聽從了瑞宣,就更耐人尋味。這裏最大的亮點是中國民眾的善良。瑞宣其實隻說了一句話:“你們打算先揍這個老太婆一頓嗎?”恐怕就是“老太婆”這三個字讓他們忽然記起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與人為善”這些古訓,也許誰都沒想,隻是觸動了他們的仁愛之心。此時,這仁這愛已經超越了國界。
雖然如上所述,此四維已有別於彼四維,傳統的四維;但是,由於小說所反映的特定的時代,有它特定的題材和主題,也由於老舍那時對如何從根本上改造中國,自己也沒想得很明白,所以,總的來說,這部小說的人物都沒有表現出明確、徹底的現代意識,自由、民主、人權、法製等政治訴求離他們自然是很遠的。
四、改造國民性,不能把孩子和髒水一起潑掉
進入了現代,中國不少有思想的知識分子都在關注國民性改造問題,梁啟超、陳獨秀、魯迅、胡適、林語堂、張元濟等一個個大師,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出了不少主意,寫了不少文章、文藝作品。可是把老舍擺在這個背景下考察,就會發現他有很大的不同。以魯迅為代表的很多先賢對中國人的國民性大都以批判為主,他們作品裏的老百姓多是可悲的可憐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主調。老舍也對國民性的弱點進行尖銳的批判,《二馬》、《貓城記》、《離婚》都是其中的重炮。但他又以同樣的努力和激情發掘著中國普通百姓精神中的成分,從《老張的哲學》開始,一直沒有斷。在發掘民族性優質方麵,老舍是作家中最傑出的一個,《四世同堂》則是他最集中的一次努力。
1935年老舍在《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裏回憶1929年在南洋的感受,說那時就立誌要“寫中國人的偉大”。他說:“中國人能忍受最大的苦處,中國人能抵抗一切疾痛:毒蟒猛虎所盤踞的荒林被中國人鏟平,不毛之地被中國人種滿了菜蔬。中國人不怕死,因為他曉得怎樣應付環境,怎樣活著。中國人不悲觀,因為他懂得忍耐而不惜力氣。他坐著多麼破的船也敢衝風破浪往海外去,赤著腳,空著拳,隻憑那口氣與那點天賦的聰明。”在《四世同堂》裏老舍確實寫出了經過煉獄的中國人的偉大和中國人靈魂中道德的力量。他不無自豪地嘲諷日本人對中國民眾認識的淺薄和偏見:“他們為了施行詭詐與愚弄,他們所接觸的中國人多數的是中華民族的渣滓。這些渣滓不幸,給了他們一些便利,他們便以為認識了這些人就是認識了全體中國人,因而斷定了中國文化裏沒有禮義廉恥,而隻有男盜女娼。”《四世同堂》可以說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頌歌,中華美德的頌歌,也是禮義廉恥的頌歌。
道德觀念的曆史是個很複雜的文化現象。禮義廉恥這些觀念從初起時就雜糅著優劣並存的因素。千百年來曆代統治者不停地往這裏塞進許多陳腐的東西,可是中國人民和他們的優秀代表又像灌溉著祖國大地的長江大河一樣,用汗水,用鮮血,用身軀,用堅守,用犧牲,用無數感天動地的事跡,又給它們注入了極其豐富的內涵,從而造就了它們真正的價值,成為中國人靈魂的土壤。中國人的道德,要更新,要複興,絕不能從這個基地上把根拔出來。拔出來,勢必夭亡。其實,世界文化中那些好東西都是相通的,都有它們的普世價值在,改造中國文化,實現中國人的道德重建時,把孩子和髒水一起潑掉,是很不明智的,是背離中國實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