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拉上窗簾,漆黑的夜色才是最好的遮蔽。呼嘯的風聲鑽進他迷亂的夢中,將他從虛幻的台階上吹落,墜入無盡的深淵。他雙腿猛地一蹬,醒了過來。
他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幾乎每個人都被這種墜落驚醒。很正常,再正常不過,要是臨終者有足夠的力氣,他在短期的瞬間所應該做的動作必然是雙腿一蹬。
可是他在夢中墜落的時間越來越久,以前還能看到地麵,如今隻有永恒的黑暗。
他想到了女兒的那幾個同學。他勉強能回憶起他們小時候的模樣,三男兩女,常常坐在巷口的水泥台上折疊紙飛機,要麼就是玩些別的花樣,傅蝶偶爾也會參與其中。每當大人打算趕走他們,騰空地方打撲克,他們則一哄而上,拚命捍衛自己的地盤。
自從那個流浪漢來到之後,一切都變了。臉上厚厚的汙漬掩蓋不住凶惡的麵孔,大多數的時間,他總是躺在水泥台上享受陽光的沐浴,等到了家家開火做飯的時候,他就逐戶敲門,擺出一副令人生厭的姿態要求施舍。即使最樂善好施的人也不願把自己的食物送給一個傲慢的家夥,但現實往往與理論相反:他吃得心滿意足,膘肥體壯。
半個月後,傅遠山知道了答案。那天早晨他出門上班,驚愕地注意到窗台下用紅磚和石棉瓦砌成的煤棚被拆得七零八落,那個流浪漢坐在旁邊愜意地吹著口哨。
他走過去質問,流浪漢用拳頭回答,接下來的廝打過程已經模糊不堪,直到他被幾個鄰居拉開後大腦才重新恢複記憶。
“這家夥有案底,從外地跑來避難的,千萬別招惹他。”
簡單明了的勸阻,足以解釋大多數疑問。事後流浪漢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反而加深了街坊鄰居對他的畏懼感,他們自我解嘲互相議論:“算了,就當養了一條看門狗,沒準能嚇走溜門撬鎖的小偷。”
傅遠山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聽到窗外暴雨將至前稀疏而沉重的雨點聲,就像那天晚上的聲音。
那天晚上,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巷子的正中,而身邊的電線杆上倒掛著一個人。囂張而冷漠的流浪漢在他死後終於學會了笑,他大張著嘴,脖子上的傷口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目了然,鮮血吧嗒吧嗒,滴落在地,吧嗒吧嗒,聽起來真痛快。
他爬起身斜靠在窗口,那條電線杆還在,它的身影在閃電中忽隱忽現。
(你這狼心狗肺的無賴,從殺害我妻子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你的結局。)
麵對警察的詢問,他非常痛快地承認是自己殺死的流浪漢。他被戴上手銬帶走,五天後重獲自由。鄰居們用奇怪而複雜的眼神迎接他,女兒的眼神中則多了些恨意。
“爸爸,你為什麼騙我?”
第一次他被流浪漢毆打後,為了維護父親的尊嚴,告訴女兒他去教訓了那個流浪漢一頓,沒想到迅速流傳開的真相讓他顏麵掃地。而這一次,自己這種看上去滑稽到可憐的舉動,又該如何得到女兒的寬恕?
他開始後悔不該在醫院不該打女兒,那是女兒對他的報複。麵對一個無力保護她和母親的父親,一個拋下她偽裝好漢的父親,這種報複無可指責。
“被害人除了咽喉的那道傷口外,全身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任何被麻醉或者中毒的跡象。你說是你殺了他,那麼你解釋一下,是如何把他的咽喉割得那麼深,同時沒有遭遇任何反抗的?”警察邊質問邊用譏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瘦弱的身軀。
“我的刀很快,一下子就切斷了他的喉嚨……”
“夠了!你連凶器都說的驢唇不對馬嘴,還敢堅稱自己是凶手?”警察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這樣做等於誤導我們的辦案方向,是違反法律的行為!”
傅遠山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縮成一團,回想起警察的眼神,全身的皮膚刺痛得更加厲害,那種混合著不屑與氣惱的目光,與女兒的何其相似。
暴雨終於瓢潑而至,閃電再次照亮了割喉巷,那根電線杆上赫然多出了一個倒吊的人,雨點的齊鳴徹底掩蓋住了血滴的獨奏。
四
錢一夫的心情很糟糕,他竭力不讓負麵情緒被別人察覺。
在這個省份,甚至全國,大部分醫生聽到他的名字都會肅然起敬。很多人認為他天生是懸壺濟世的奇才。
(我從來都和奇才這兩個字無緣,無非是比別人多了點勤奮和設身處地的思維。)
他靠在扶手椅上,掃視著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心裏空得發慌。比起這個很多人無比羨慕的位置,他寧願鑽進狹窄喧鬧的急診室,緊張安靜的手術室,就連條件簡陋的鄉村醫院也比端坐在這裏,成為一個鎮院之寶有意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