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慶幸自己在百無聊賴時鑽到普通門診去轉悠了,否則便會和她失之交臂。前所未見的症狀總能給他帶來無比的興奮,解決後會感受到無上的滿足,但是過程常常充滿焦躁。
焦躁的根源並不全在於傅蝶,死去的那五個孩子讓他有種舉不起放不下的患得患失。他對報紙上大肆渲染的死亡事件稍微有點好奇,於是打電話問了問公安局的老朋友到底是怎麼回事。對方熱情地邀請他去麵談,然後用一大堆溢美之辭逼他分擔了這個難題。
何止是難題,簡直就是見鬼,那個老狐狸。他恨恨地想。
警察把五個孩子的行蹤調查得清清楚楚:他們並沒有偷偷跑去什麼奇怪的地方,共同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更不用說中了什麼致命的詛咒。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擁有獨立的臥室,所以因為劇烈的嘔吐窒息死亡時沒有被父母察覺。
可他沒辦法解釋死者脖子上的裂口形成的原因,四十多年的行醫形成的直覺告訴他,那個五厘米長的裂口應該是在嘔吐時形成的,但這引發了一個悖論:人們在嘔吐時喉部的肌肉會劇烈地痙攣,就算肌肉在特定的情況下因為痙攣而撕裂,也不會禍及氣管和食道。
錢一夫拿起皮包,從裏邊抽出一疊裝訂整齊的稿紙。封麵泛黃,並且發出一股強烈的黴味,上邊有五個黑色的楷體字:壞點的猜想。
粗看去毫無瑕疵的液晶屏有無法修複的壞點,而這篇論文則是他職業生涯的壞點。
“一派胡言。”他醫學院時代的教授粗略地翻了翻這篇心血之作,神色輕蔑地扔回給他,“醫生需要腳踏實地的精神,什麼時候等你描述的現象在患者中出現了,再來和我辯論吧。”
(我等到了這一天,而你早就死了,這是你的幸運,我的不幸。)
他的雙手微微顫抖,最初自己曾為遭受的侮辱耿耿於懷,聲名鵲起後逐漸淡忘,偶爾想到那尷尬的一幕,心中有點刺痛,但也僅限於刺痛。越是被同行矚目,越要謹言慎行。
他下定決心似地翻開論文,熟悉而陌生的文字躍然入目——
人類作為一種高級生命,其精神世界的複雜程度與其它生物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和其它生物相同,人類也是一種不完美的生物。從誕生的一刻起,就具備了肉體上的缺陷。
這種缺陷有時是致命的,譬如嚴重的先天性疾病或是遺傳疾病,有時隱蔽得很深,隻有在特定的條件下才會發作,譬如某些器官的虛弱。按照中醫理論,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體質,體質一詞對應的正是這種缺陷:容易上火,感冒,腹瀉等等。在特定的情況下,足以導致肉體的全麵崩潰乃至急速死亡。
我認為第二種缺陷可以防患於未然,作為人體的核心器官,大腦就像一麵鏡子,能夠忠實地映射出疾病的先兆。隨著醫學的發展,以及對大腦研究的深入,我相信終有一日能夠將困擾人類幾個世紀的疑難雜症驅逐出這個世界。
對於這種未曾發作的疾病在腦組織中的映射,我用一個名字予以概括:壞點。
以下各章節均是通過閱讀各種資料以及臨床兵臨所得出的,對人體壞點的研究……
文字稚嫩,同時充滿勇氣,久違的感覺。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他記得故鄉的老宅裏有這樣一幅對聯,少年時他無法理解,如今回想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這五項涵蓋了他整個人生,換個角度來看,他就算立刻與世長辭,身後留下的隻有讚譽和懷念。
人人都向往這種完美的人生,不過輪到自己,反倒覺得頗為不真實。自己年輕時千方百計證明每個人都有弱點,老了後反而自覺不自覺地回避,滑稽。
老朋友給他來電話時,他還沒來得及從這種思緒中拜托,口氣有那麼點不友好:“我說過,有了結果會主動通知你,別催我。”
“是別的事。”電話那邊連忙解釋,“我們傳訊了一個犯罪嫌疑人,他自稱昨天晚上去醫院探望了自己的女兒,要是方便的話,我希望……”
“他女兒叫什麼名字?”錢一夫有種不祥的預感。
“傅蝶。”
該死,他咬了咬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女孩的運氣實在太差了。
“好吧。”他猶豫了一下,“我會帶她去。”
五
陽光明媚,今年春天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太陽西斜,烘烤著榆樹葉子上白色的鳥糞,加上修剪整齊的草坪散發出的青澀味,形成了春日裏獨特的氛圍。
傅蝶默默地走出公安局的大門,身後的台階傳來錢一夫皮鞋的響聲。
“我想回家。”傅蝶冷淡地說,“改天再去辦出院手續。”
“可以。你的挫傷和腦震蕩恢複得很好,沒理由繼續留你住院。”
錢一夫答應得很痛快,傅蝶忍不住有點詫異地瞟了他一眼。老頭兒張開手指梳理被風吹的淩亂的白發:“不要對你父親的態度抱有成見,我認為他為了怕給你添麻煩才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