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剛過,傅遠山準時來到醫院探望女兒。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脊背有些佝僂,眼角有了些魚尾紋,不過年輕時的英俊依稀可辨。傅蝶自然地繼承了父親的長處,假如她的臉上能多些笑容,絕對可以令很多少男為之怦然心動。
“開車撞你的那個人被正式逮捕了。”他神色木然地開了口。
“然後呢?”傅蝶語氣平淡得像白開水。
“你是個傻瓜。”傅遠山柔聲道,“但是很像我,為了一時的痛快,寧願將自己弄得狼狽不堪。我不怪你,誰叫你是我的女兒呢。”
“爸爸。”傅蝶擠出一絲笑容,“可以說真話嗎?”
傅遠山忽然伸出手打了女兒一記耳光:“你躺在醫院裏養傷,我在外邊卻累得半死。現在誰都知道我有個心理變態的女兒,我還怎麼做人?”
“死的是我同學,心理變態的是我,和你有什麼關係?”
傅遠山狠狠地瞪著她,雙手微微顫抖:“可別人並不這麼認為。”
“既然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那就無視吧。”傅蝶輕撫右臉,剛才那一下非常狠,白皙的皮膚上漸漸浮現出紅色的掌印,“爸爸,說真話更痛快,不是嗎?”
她父親的肩膀顫抖了一下,轉身走到窗前,雙手撐住窗台向外茫然地張望:“你這性格和你媽一模一樣,就喜歡用殘忍而直接的話傷害別人的感情。”
“依靠謊言才能維持的感情遲早會變成毒藥。”傅蝶搖搖頭,“媽媽就是被它毒死的。”
“我最後再說一遍,你媽媽是被那個流浪漢殺的!”傅遠山咆哮道,“不許你再用這種譴責的口氣對我說話!”
“那麼是誰殺了流浪漢?名義上說是割喉,但他的腦袋都快被鋸了下來,最重要的是,連你自己都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你幹的。”
“你比那些想象力豐富的鄰居更令人討厭。”傅遠山反而冷靜了下來,他用看陌生人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女兒,然後麻利地收拾好餐具,一言不發地離去。
(為什麼父親隻有在被傷害時才會展露真實的心情?)
年邁的錢醫生走進病房,手裏拿著幾張紙和一張CT片。他發現傅遠山不在,皺了皺眉頭。
“你父親走了?”
“有什麼事盡管和我說,一個月後我就成年了。”
錢醫生猶豫了片刻,坐到了椅子上:“可以。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這個開場白太狗血了,隨你的便。”
“好消息是你的腦震蕩很快就可以痊愈,不必擔心留下後遺症。壞消息是……人的腦電波分為四種,清醒而放鬆時是α波,專心思考時是β波,幻想和淺睡時是θ波,最後一種則是進入深度睡眠時的δ波。”
“我的腦電波超出了這個範圍?”
“不。我發現你在清醒時,腦電波時持續而穩定的δ波,在晚上沉睡時則是純粹的β波。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隻知道了在額頭上貼這些電容片的目的,以及為什麼連睡覺時都不允許摘掉。你把我當成了試驗品,如果我的症狀足夠特別,而你足夠瘋狂的話,你會尋機麻醉我,然後取出我的大腦滿足你的好奇心。”
“瞧瞧,因為胡思亂想而生氣的模樣才更符合你的年齡。”老頭兒溫和地笑著,但馬上恢複了嚴肅,“根據CT片,我發現你的右腦有一些不尋常的東西。直覺告訴我,那裏有一個豌豆大的點,腦細胞和神經形狀發生了改變。不是腫瘤,不是癌化,就連疾病也算不上,因為你活得好好的。”
“那麼你是來找我簽署遺體捐贈協議的?”
錢醫生的忍耐力傅遠山強得多:“通過某些渠道,我弄到了你那五個死去的同學的腦部切片,他們的大腦擁有同樣的變異點,可惜他們已經死了,我沒辦法測試他們的腦波是不是和你的一樣。”
“好奇妙,就像午夜凶鈴的詛咒。”
“我隻是想告訴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找出這種狀況的起因。”醫生語氣鄭重,“順便說一句,我沒想到你居然也喜歡恐怖小說。”
“吸引我的並不僅局限於經典名著,譬如我正在讀的這本流行小說。”
“寫得很好?”
“很爛,爛得比恐怖小說更適合嚇人。我也順便說一句,死去的那五個家夥,碰巧都是我家以前鄰居的孩子。”
“太巧了,巧得像三流恐怖小說的開頭。”錢醫生意味深長地說。
三
傅遠山疲憊地走進屋子,倒頭躺在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身體。他感覺整棟房屋宛如風雨飄搖中的小舟,隨時可能散架。
低燒終於演變成了高燒,諷刺的是,這與事態變化的軌跡如出一轍。
(我是個平庸的父親,從沒有逼迫女兒違背她的意願。我的希望是在臨終前,她所過的生活可以讓我安心地合上雙眼,假如她能每年記得為我掃墓,那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