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蔚一口氣跑回鎖過她的房子,屋裏居然有微弱燈光從門縫透出,她很驚奇,難道憲兵隊把鍾鼎放回來了?
她放輕腳步走過去,趴門縫向屋裏看,果然是鍾鼎在裏麵,他沒開電燈,隻點了一根蠟燭。他一臉愁容,外麵稍有響動,他都悚然心驚地張望半天。
楊小蔚突然推門進來,鍾鼎如同見了鬼一樣跳起來,退到牆角,直到認出是她,才漸漸平靜下來說:“你,你叫我好找啊,你跑哪兒去了?”
楊小蔚一聲不吭地逼視著他,弄得鍾鼎六神無主。他把門重新關好,悄聲說:“回來就好,沒出事就好,我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的呀。”
楊小蔚問鍾鼎:“你為什麼把我像囚犯一樣鎖起來?”
“還不是為了你好?我得阻止你也去劉家燒鍋開那個會,不能讓你被憲兵隊抓走,鎖了你,是想讓你躲過一劫。”
鍾鼎也許不明白楊小蔚此時的心境,他說的是實話,卻恰恰等於敞開了他卑汙的靈魂。”這麼說,你早就知道日本人昨晚要動手在劉家燒鍋捕人?”
楊小蔚這麼咄咄逼人地一問,鍾鼎才後悔失言,忙說:“我怎麼會知道?預感而已。”
楊小蔚裝作不知道他被抓,問:“你怎麼得以幸免?”
鍾鼎說:“我豈能幸免?我剛從憲兵隊裏僥幸出來。”
楊小蔚現在很能沉得住氣了,她的口氣緩和了很多,席地坐下來,抱著膝蓋,依然盯著他問:“出了什麼事?出叛徒了吧?”
鍾鼎說得含糊其辭:“可能是吧,剛到七點,會還沒等開,憲兵隊就包圍了劉家燒鍋,在場的人一窩端,無一漏網。”
楊小蔚又問:“你們的損失很大吧?”
鍾鼎說:“反正抓走好幾十人,有的顯然不是,多數是去買酒、買酒糟的老客,也倒了黴,一起抓走了,我也不認識誰是自己人,受多大損失說不清。”
楊小蔚又提出質疑:“憲兵隊怎麼會這麼輕易地把你放了呢?”
鍾鼎隻好編謊,說:“我說我是來聯係買酒的,別的啥也不知道,他們看我也不像反日分子,又有國民手賬,就把我放了。”
楊小蔚說:“那就沒事了呀,幹嗎躲到這破地方來背風?走,回鑲牙院去,我都困得不行了。”
一聽說回鑲牙院,鍾鼎顯得十分恐懼,堅決說:“不行,絕對不能回鑲牙院去!而且永遠也不能再回去了。”
“這又為何?”楊小蔚問他,“你怕再次被抓?”
鍾鼎說:“聽我話沒錯,反正不能回去。”
楊小蔚又一次逼問鍾鼎:“看起來,你早就知道昨晚上一定出事?”
鍾鼎死鴨子嘴硬,依然說:“我隻是預感,心靈感應而已。”
楊小蔚不依不饒,問:“心靈感應?那你和誰感應?”
鍾鼎有些不耐煩,說:“都到什麼時候了,還有閑心打嘴仗?還不是為你好?”
楊小蔚說:“是呀,把我鎖在這空屋子裏,也是為我好,以免被人抓去。”
鍾鼎說:“你明白就好。”
楊小蔚還是勸他回鑲牙院去:“別在這遭罪了,你的擔心多餘。既然日本人放了你,就是相信你不是抗日分子,還會再來逮捕你嗎?那壓根不放你豈不省事?”
鍾鼎駁不倒她,脫口說出這樣的話:“也不光是擔心日本人。”
一語泄露了天機,楊小蔚一雙犀利的大眼睛咄咄逼人地盯視著他,說:“你不會是怕自己人收拾你吧?”
聽了這話,鍾鼎渾身一震,一臉的恐懼,連連否認說:“沒有的事兒,怎麼會呢?”
半晌,楊小蔚的目光才移向房門,她眼裏湧動著難以抑製的淚水,她的心徹底涼了,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過了片刻,楊小蔚說她真有點餓了,問鍾鼎是不是也餓了?她想出去買點酒菜來。
鍾鼎反對,說他方才吃了幾塊餅幹。也勸楊小蔚吃幾塊墊補墊補。
楊小蔚站起來往外走說:“那頂什麼。”
鍾鼎走過來攔住她,說:“太危險了,你也不能露麵。”
楊小蔚說:“那咱們倆等著餓死在這兒呀?”
鍾鼎說:“再說,天還沒大亮,啥店鋪能開門下柵板呀?”
楊小蔚說:“我認識一家飯館掌櫃的,多給點錢沒有辦不到的。”
鍾鼎勸不住,隻好囑咐她:“你要十分小心,萬一發現有尾巴,可千萬別回這兒來呀。”
楊小蔚沒言語,隻斜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楊小蔚真的抱著一大堆東西回來了,手裏還提著一瓶高粱酒。鍾鼎沒想到她這麼有辦法,弄了這麼多好吃的。
楊小蔚把紙包一個個打開,都是熟食。
看她臉凍得通紅,鍾鼎說:“看你,臉都凍紅了。”
楊小蔚說:“外麵變天了,看樣子要下雪了。”
鍾鼎把她一雙手暖在自己手裏,問:“路上沒碰到可疑的人吧?”
她把手抽出來,說:“我是溜著牆根走的,巡邏的過來我就藏起來。”
鍾鼎抓了一塊醬肉扔到口中,“這醬牛肉真香,不容易買到啊。好久沒吃過醬牛肉了。”
楊小蔚說:“要不怎麼說我和掌櫃的有交情呢。”這是驢肉,熏出來叫驢馬爛,鍾鼎沒吃出來而已。她拔去瓶塞,又從懷裏摸出兩個酒盅,倒上酒,說:“來,今兒個咱倆好好喝兩盅,也給你壓壓驚。”
二人便席地而坐,聽著外麵呼呼風響,喝下一盅酒的鍾鼎發感慨地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其實人生就是一場遊戲。”
楊小蔚說:“這叫什麼話?遊戲可是假的呀,人生能說是假的嗎?你也太消沉了吧?”
鍾鼎苦笑著又喝下去一盅說:“消沉?隻有醉生夢死的人才不會感到消沉。”
楊小蔚什麼也沒吃,靜靜地望著他。
鍾鼎連喝了幾盅酒,見楊小蔚不吃也不喝,就勸她:“你也喝點,天冷,酒能活血。”
楊小蔚勉強喝了一口,她也許心存一線遊絲般的希望吧,問:“你今後怎麼辦?不如去找組織吧,對了,鑲牙院開不開了?光躲著是事嗎?”
鍾鼎說:“不能貿然去找,違反紀律,等著他們來找我再說吧。”
楊小蔚說:“你藏在這裏,又不敢出去,誰能找得到你呀?這樣吧,你害怕,你就別露麵,我替你去找人。”
鍾鼎不知道楊小蔚這是最後的試探,他臉上又現出驚恐神色,連忙擺手道:“你千萬別胡來,我誰也不想找。”
楊小蔚說:“你怕鬼子,還怕自己人嗎?你不會是有短處、做了虧心事吧?”
鍾鼎手一抖,酒都灑出來了,他發現了楊小蔚那逼人的目光,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陌生眼神。他連忙扭過頭去。
楊小蔚看在眼裏,她很難過,也徹底失望了,還有什麼好說?
鍾鼎索性說:“我沒做虧心事。實話告訴你說吧,我幹夠了,過夠了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過下去了!”
楊小蔚已不感到意外,她說:“怪不得你早就想與我一起遠走高飛呢。”
鍾鼎說:“是啊,我們必須走這條路了,到時候了。”
楊小蔚說:“即使不幹了,也應當好好跟人家說一聲吧?你不好意思,我替你去說。”
鍾鼎說:“你別多事。我現在是前門有虎、後門有狼,誰都能處死我,我隻剩下你一個親人了。”
楊小蔚說:“其實,我早就明白了。誰是虎?日本人。誰是狼?你曾經效力的組織。”
鍾鼎說:“你別胡說!”
楊小蔚一雙眼睛直視著鍾鼎,說:“其實,你最怕的不是日本人,你最怕的是地下黨,你怕像西江月一樣,被自己人處死,對不對?”
這話如一把鋒利的刀紮在鍾鼎心上,他愣了一下,不得不否認,說:“你胡說。”
楊小蔚說:“組織為什麼會處死你?除非你是叛徒。你這是不打自招了。”說這話時,楊小蔚心裏真像刀絞的一樣。沒想到哇!她雙手蒙住了臉。
鍾鼎還想狡辯,他說:“我沒有……隻是,我也有難處。”
楊小蔚帶著哭聲說:“有難處的叛徒與主動叛變的叛徒有什麼區別嗎?你其實早就叛變了,從你走進張景惠官邸那時起,你就出賣了組織。你的反常,早該引起我的懷疑,我太愛你了,太相信你了,你到現在還在騙我!”
鍾鼎說:“這更是無稽之談!我既然叛變,為什麼還為組織弄藥品?”
楊小蔚冷笑,“那麼大量的貴重禁忌藥品,你怎麼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了?又為什麼最怕我去接頭拿藥?因為你知道這一切都在日本人監視之下。”
鍾鼎臉白了,說:“這是他們給你灌輸的吧?血口噴人!”
楊小蔚又說:“你去開會,為什麼把我鎖起來?為什麼偷著租了這間房子?你是怕受到懲罰,你在給自己準備後路。是的,你把我鎖起來是為我好,為了我不坐牢,可這不恰恰暴露了你的真麵目了嗎?退一步說,你既然知道會場會被敵人包圍,你為什麼不通知地下黨?你為什麼要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同誌落入陷阱?這隻能說明,你就是為同誌布下陷阱的幫凶!”
鍾鼎臉色煞白,白中透青,他的臉抽搐著,手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小蔚說:“你怎麼不解釋?你怎麼不反駁?我多希望你把我駁倒啊?可惜,你辦不到,因為你確實是叛徒,為什麼你剛抓進去就被放出來?你能洗刷得清嗎?”
鍾鼎突然嗚嗚地哭起來。
麵對淚痕滿臉的鍾鼎,楊小蔚兩眼茫然,她悲悲切切地想,從前,鍾鼎曾是自己引以為榮的人。因為他和馮月真扮假夫妻,楊小蔚當時死的心都有,甚至想殺了他,與他同歸於盡,這都是因為她太愛鍾鼎了。可現在,他在楊小蔚心目中的聖殿一下子倒塌了,隻剩下一片廢墟。
鍾鼎說:“小蔚,不管怎麼說,你是我的唯一,我什麼都可以是假的,隻有對你的真情是一點不摻假的,你不相信嗎?”
楊小蔚兩眼呆滯,她還能原諒他嗎?人活在世上,沒有道德,沒有人格,沒有操守,隻剩下一點私情,那他和動物有什麼區別?
鍾鼎哀求她原諒自己,他說:“若連你也拋棄了我,那我眼前真的連半點光亮也沒有了。你跟我走,忘掉這一切,一切重新開始吧。”
楊小蔚說:“可我是人啊,我不能像一頭豬一樣健忘。我這樣跟你一走了之,我一生一世都會在精神煉獄裏煎熬,生不如死。”
鍾鼎說:“這麼說,你是不想原諒我了?要跟我分道揚鑣?”
楊小蔚沒有正麵回答,她又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她分析鍾鼎目前的處境,說:“你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你對日本人也沒用了,他們想用你再一次臥底,不然會放你出來嗎?可地下黨會給你空子讓你鑽嗎?”
鍾鼎承認,他說:“這不可能了。其實我心裏早打定主意要洗手了,不給日本人幹,也不再染指地下黨的事,不然也不會躲起來。”
楊小蔚冷笑道:“你的手上已經沾了同誌的血,還能洗得幹淨嗎?”
鍾鼎似乎預感到某種悄然而至的危險,他頹然地說:“小蔚,我也不敢奢望你還愛我了,看在我們從前感情的份上,放我一條生路吧。”說著跪了下去。
楊小蔚厭惡地皺了一下眉頭,提起酒瓶走到門口,看得出,她的內心正經曆著急風暴雨般的折磨,終於,她下定了決心,親手給鍾鼎倒了一盅酒,托在手中,走過去對鍾鼎說:“你起來,我們的緣分也隻能到這兒了,你喝了這杯酒,我有話對你說。”
鍾鼎站起來,接過這盅酒,喝下去,淚眼迷離地說:“你說吧。”
楊小蔚告訴他:“我已經在酒裏投了紅礬,你活不到天亮了,我這樣做,是對你好,是個解脫,就算你是自殺,以免被祖國製裁。”
鍾鼎趔趔趄趄地晃了一下,絕望地張大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隨後,已經感受到了腹痛,他大叫一聲,口吐鮮血,倒在地上。
楊小蔚忽然又於心不忍了,她跪下去,扶起他的頭,一時淚如雨下,連聲叫著“鍾鼎,鍾鼎!”鍾鼎極度痛苦地死死地攥住楊小蔚的手不鬆開。
楊小蔚的淚水滴到了鍾鼎的臉上,她哽噎著說:“你恨我嗎?”
鍾鼎聲音沙啞地說:“不恨,我隻恨我自己,一念之差呀。我的事別告訴家裏,別讓他們知道我是什麼人……”
死到臨頭,他說了一句人話。外麵的風嗚嗚地吹,楊小蔚感到奇冷,冷得心直打哆嗦。
梁父吟住進了馬迭爾旅館二樓一間屋子,侍者走後,他掀開窗簾一角向外看,旅館門口,在火車上監視他的人也跟來了,他正與另一個穿短風衣的人在小聲說話,顯然是交接。說過,他就走了,接班者卻返身進了旅館。
梁父吟隻知道他可能被敵人的暗探盯上了,火車上跟了一路,又跟到了馬迭爾旅館,一時想不明白自己在哪個環節上出了紕漏,盯梢的人屬於軍警憲特哪個係統?好在他用文字遊戲的手段,巧妙地將北滿省委和哈爾濱特別市需要馬上轉移的幹部名單傳遞走了,心裏多少踏實些。他一直在考慮脫身辦法。
梁父吟根本想不到,這一切的指揮者就是最器重他的甘粕正彥,甘粕正彥為他而失眠。
此時湖西會館甘粕正彥客廳裏,甘粕正彥正在等哈爾濱方麵的最新情報。他不斷地看表,靜夜裏腕秒表針的走動聲嚓嚓響,聲音顯得格外誇張。這個時候,代號為“薩滿鼓”的行動應該開始了,憲兵隊和關東軍情報部二百多人將兵分十幾路,同時行動,共黨北滿中樞將被悉數破環,高層人員將無一漏網。這是甘粕正彥重新經營諜報網以來的一次大餐,他看得很重。他焦急,卻並不擔心,煮熟了的鴨子是飛不了的。表麵上,他依然儒雅沉靜,地燈照著沙發上的甘粕正彥,他邊悠然地吸著香煙邊看文件。
衛間生裏有水聲,透過磨砂玻璃門可以隱約看見女人的身影,徐晴也一直在這裏,此時正在洗澡。
電話鈴急驟地響起來,是情報專線。甘粕正彥放下文件,抓起聽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毫無激情可言:“哈爾濱嗎?我正等著呢,接過來吧。”
稍停,甘粕正彥開始接聽。他說:“什麼?行動失敗?你們都是飯桶嗎?怎麼讓煮熟了的鴨子飛了?”
衛生間的門欠了一條縫,徐晴露出頭,她關切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