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2 / 3)

甘粕正彥向衛生間看了一眼,徐晴連忙關上門,開大水龍頭。

哈爾濱憲兵隊的佐佐木大佐在與甘粕正彥通話,佐佐木顯得很慌張,他簡直是在報喪,說:“非常奇怪,當憲兵隊根據您的指令,在午夜零點執行‘薩滿鼓’行動,按共黨地下黨名單去實施大逮捕時,幾乎全撲了空,都跑了,有的顯然剛得到消息,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被窩還是熱乎的呢。”

甘粕正彥的心忽悠一下,向無底深淵沉下去。他不能在下屬麵前表現出半點絕望和氣餒,他還抱一線希望,抱著話機走到裏麵辦公間,打開保險櫃,再打開底層抽屜,拿出那份逮捕名單,甘粕正彥最關心的是王新德和周朋武抓沒抓住?王新德可是哈爾濱市委的頭頭,也是北滿省委的骨幹,周朋武居然當了中將參議,這個釘子不拔除還得了!

徐晴又把水聲關小,房門隻欠一小縫,她一直在偷聽。

佐佐木泄氣地報告:“這幾個都溜掉了,也不是一個也沒捕到,抓了四個,一個女的,是打字的,那三個,好像是交通站的,有一對是夫妻,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可能沒接到逃走通知。”

甘粕正彥又走回到客廳,他再也無法儒雅下去了,將名冊“啪”地摔到茶幾上說:“我可是從來不發火的,現在,我必須罵你一句渾蛋!”

佐佐木大佐鞋跟響亮地一碰的聲音都從電話線裏傳過來,他說:“是,我渾蛋。”

甘粕正彥出任第一任警務廳長時,佐佐木就是他的行動課長,所以甘粕正彥說他白跟了自己這麼多年!罵他飯桶,愚蠢!愚不可及!什麼解氣罵什麼。

佐佐木說:“是,我愚蠢。”

甘粕正彥罵人隻是出氣,也明白與事無補。他說:“毫無疑問,是我們自己人出了奸細,把名單走漏了,不然不可能逃得這麼幹淨。”

佐佐木不想承擔這樣的責任,說:“不應該呀,這名單,我一直鎖在保險櫃裏,行動前二十分鍾才拿給行動組。除了我自己這一份,也就閣下有一份副本了。”

這話可戳了甘粕正彥的肺管子,果然,甘粕正彥冷笑說:“說得好。看起來,泄密的責任理應由我甘粕正彥來承擔了。”

佐佐木說:“不敢。”

話題一轉,甘粕正彥又問:“梁父吟不會也消失了吧?”

佐佐木說:“他跑不了,他一住進馬迭爾旅館,就在我的嚴密控製下了。抓嗎?我的意思是,先不動他,看他與什麼人接頭,也許從他這下網,還能把跑掉的魚再撈回來呢。”

甘粕正彥無奈地說:“好吧,你又讓新京的特高課看笑話了。”這次行動,本來新京想爭的,甘粕正彥有意給了他的學生獨辦,卻弄成這樣!他有氣無力地放下了電話。

徐晴已從衛生間出來,她斷斷續續地聽了些,關切地發問:“哈爾濱那邊也不順利?”

甘粕正彥還想遮掩:“還可以,哪能十全十美?”

徐晴揶揄地笑著說:“大魚全跑了,隻抓了幾個小蝦米,這是幾全幾美呀?”

甘粕正彥臉上的肌肉跳了幾跳,說:“你偷聽了電話?”

徐晴說:“怎麼叫偷聽?我長著耳朵呀,你若防著我,接電話的時候就該把我從衛生間裏趕出去呀!”

甘粕正彥說:“何必這麼酸!我們彼此幹的是一種職業,也沒必要瞞你,這又不是什麼好消息,知道了反生煩惱。幸福和快樂可以與別人分享,至於痛苦,我喜歡一個人承受。”

徐晴說:“中國有句古話,叫休戚與共,你懂嗎?”

不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號稱中國通的甘粕正彥怎麼不懂?

徐晴說:“這就對了。方才我聽你說,那份逮捕名單隻有你和哈爾濱的佐佐木有?”

甘粕正彥點頭,“連新京憲兵隊這邊我都沒通氣。”

徐晴據此斷定:“竊密者一定是你周圍的人,像天崗秘書、打字員、侍者,他們都有重大嫌疑。”

按理說,徐晴的推斷沒錯,但甘粕正彥認為,這些人都不可能。他們跟他不是一年半年了,從來沒出過事。

徐晴點撥他:“你點的並不全啊,我徐晴,還有白月朗,也是能夠自由出入這湖西會館的人,你為什麼不懷疑?為什麼不查?”

甘粕正彥怔了一下,望著不懷好意笑著的徐晴,他明白了,說:“你是在暗示,白月朗有嫌疑。”徐晴卻故意嬉皮笑臉地說:“我可不敢懷疑你甘粕正彥的心上人。”

甘粕正彥臉上掠過一絲厭惡,但很快就變成了沉思。他突然狂按了幾下床頭的小銅鈴。

少頃,一個衛兵來到客廳門外說:“長官,有事嗎?”

甘粕正彥披著睡衣來到辦公間,隔著門下令說:“去把天崗秘書叫醒,五分鍾後到我這兒來,不得有誤。”

衛兵在門外答應一聲,腳步聲遠去。

三分鍾後,穿戴整齊的天崗秘書站到了甘粕正彥麵前。徐晴真疑心天崗根本沒脫衣服睡覺,不然怎麼會如此神速?

通向辦公間的門緊緊關著,徐晴不好公開露麵,她隻是扒門縫向外看。

甘粕正彥很平和地揮揮手,讓天崗坐下,他選擇了天崗對麵的沙發落座。他十分客氣,把裝小人酥的漆糖盒打開,送到天崗跟前說:“你不抽煙,吃糖吧。”

天崗說:“謝謝。”拿了一塊小人酥,卻不剝糖紙。

甘粕正彥點著一支煙,慢慢搖滅火柴,說:“這麼晚了叫起你來,打擾你休息,真不好意思。”

受寵若驚的天崗忙起立說:“這不算什麼,應該的。”

甘粕正彥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隨風飄擺的枯葉,說:“你幫我回憶一件事情。”

天崗說:“好的,理事長。”他跟隨甘粕正彥好幾年了,不敢有一絲馬虎,每天每時都有記錄,近期的他根本不用翻本子,腦子就記住了。

甘粕正彥說:“我記起,有一次,我把鑰匙忘在桌子上了,那是幾號?”

天崗馬上對答如流:“四號,前天。”

甘粕正彥盤問:“那天都有誰到過我的辦公室?”

天崗回答:“上午有五個人,有弘報處長武藤富男,九點十分來,九點四十離開,製作部長八木保太郎是十點零五進來的……”

甘粕正彥擺擺手,“上午我在,不用說了。”

天崗便說:“下午,二點半,根岸副理事長來過,沒進屋。十分鍾後是特高課的岸信石齋,他到攝影棚去見理事長了,三點十分,李香蘭來求見,也沒進屋,隻在我的辦公室稍事停留。隻有白月朗進過您的房間,是屬下放行的,因為她每次都可以自由進入。”

甘粕正彥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果然應在她身上了?他馬上坐直了身子,急切地問:“白月朗是在這間客廳,還是進到我辦公間了?”

天崗回答:“隻在客廳,不過,辦公間門開著,她聽過唱片。”

甘粕正彥又問:“她在這裏逗留多久?”

天崗說:“二十分鍾,曾讓她再等一會兒,她說沒什麼重要事,隻是告個別,就走了。”

甘粕正彥追問:“她是單獨在房間裏嗎?”

天崗說:“是,我給她倒杯茶,就回我值班室了,中間我又進去送過一次文件,沒停留。”

甘粕正彥又問他:“一直沒發現我的鑰匙遺忘在桌子上了嗎?”

天崗搖搖頭,“直到理事長從棚裏回來發現,我才看見。對不起,是屬下粗心了,請求理事長處罰。”他又誠惶誠恐地站起來。

甘粕正彥卻說:“要怪,隻怪我自己粗心大意,與你無關。當然,你發現了更好。好了,你去休息吧。”

惴惴不安的天崗又問了一句說:“出了什麼事嗎?”

甘粕正彥說:“噢,沒事。”

天崗這才出去了,甘粕正彥閉了燈,站在窗前。金黃的落葉在樓外探照燈光束裏旋轉飛舞著。

這應當是甘粕正彥心情最糟的時候,徐晴沒見他灰頹、氣惱和煩躁,反倒進了洗漱間,開始洗臉、刮胡須。

徐晴披上法蘭絨大衣跟進來大為不解,說:“看樣子,你今晚不想睡了?”

甘粕正彥說:“我太興奮了,躺下也一定睡不著。”

徐晴很覺奇怪,說:“興奮?反話吧?”

甘粕正彥卻說:“是真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既然白月朗費了那麼大力氣,給梁父吟弄到了去東邊道的特別通行證,那梁父吟一定是親自出馬,給山裏的抗聯送藥品。可沒想到,他居然去了哈爾濱。”

徐晴認為說:“這說明,他們知道梁父吟已經被盯上,送藥品的任務隻好又落在別人身上了。”

甘粕正彥分析道:“一切跡象表明,梁父吟是倉皇出逃,他連這麼好的社會地位都放棄了,可見他知道自己暴露了。我一直在追尋那批藥品的去向,難道會不翼而飛嗎?現在我終於找到下落了。”

徐晴並不明白他何所指,更不知那批藥品在哪?

甘粕正彥看了一眼穿戴整齊的徐晴,問他:“你要走?”

徐晴指指腕上的表,說:“都快淩晨一點了。”

甘粕正彥賣關子地說:“天冷了,帶上皮衣服,咱們趕早班車趕往東邊道。”

徐晴皺著眉頭想了一下,問:“上東邊道幹什麼?對呀,白月朗不是去了東邊道嗎?”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天使白月朗可能是元凶!

甘粕正彥並沒肯定她的猜測,隻是催促她快收拾,隻有一小時就開車了。

徐晴也頗振奮,說:“這任務肯定充滿刺激性,我並不急,實在來不及,可通知滿鐵,把這趟車的發車時間向後延半小時不就完了嗎?你有這個特權啊。”

甘粕正彥卻說:“這種遭人罵的特權能不用最好不用。”

動身前,甘粕正彥給佐佐木打了個電話,指示他可以“動”梁父吟了,要以禮相待,秘密押回新京。

天陰著,厚重的黑雲在天上滾動,已在飄雪花了。行道樹還是綠的,花圃裏的花還開得很豔。

甘粕正彥和徐晴坐在奧斯汀後座上,徐晴說:“今年頭場雪來得太早了,樹還綠著,花還沒謝呢。”

甘粕正彥催促司機說:“再加點速。”

徐晴提示甘粕正彥:“此行還有個麻煩呢。不知你意識到沒有?”

甘粕正彥猜到是誰,說:“你指的是你舅舅張景惠。”徐晴點點頭,說:“他可能正像楚襄王一樣,做著巫山雲雨的好夢呢。”

甘粕正彥點點頭,說:“我也考慮到這一層了,才把他的外甥女請來鎮邪!”

徐晴說:“少抬舉我,這種幹柴烈火的事,外甥女去滅火,那不是杯水車薪嗎?”甘粕正彥哈哈大笑起來。

楊小蔚在建國大學門口走動著。這正是天亮前氣溫最低的時候,楊小蔚雖然穿著衛生衣(絨線衣),還覺得冷,就在校門外跑步取暖。她跟傳達室的人編了一大套謊言,說要找白刃,是她表哥,家裏死了人,必須馬上見到他。白刃是學生自治會會長,大名鼎鼎,連傳達室的人都知道,還真給麵子,真去塾裏把白刃找了來。

遠遠的,白刃和張雲岫一起走了出來。傳達室的人還為他們的會麵提供了一間屋子。進了屋,門一關嚴,張雲岫馬上責怪道:“你太不像話了,應該等安排,你居然溜了,出了事情怎麼辦?”

楊小蔚冷著臉一聲不吭。

白刃說:“算了,沒出事就好。我現在要鄭重宣布,你絕對不能再拋頭露麵了,也不能在新京待了。我們已經得到了可靠情報,鍾鼎被敵人放出來了,這對組織將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你的安全更無保證了,希望你能理解。”

楊小蔚目光呆滯,喃喃地說:“不用擔心了,他永遠也不會是害群之馬了。”

白刃和張雲岫相互看了一眼,不明白她在說什麼。說:“聽你這口氣,好像見到釋放後的鍾鼎了,這更叫人擔心。”

楊小蔚承認見了。白刃忙問:“鍾鼎現在在哪裏?”

楊小蔚說:“他在哪裏也沒事了。”

張雲岫說:“為什麼?”

楊小蔚說:“我把他處死了。”

這話令白刃和張雲岫大吃一驚。張雲岫說:“你沒說胡話吧?”

楊小蔚說:“真的,我用紅礬把他藥死了。屍體在三馬路一間租來的房子裏。”

二人啞了半晌,白刃和張雲岫都沒想到,這小姑娘能這樣果決地大義滅親。他們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感謝她?祝賀她?同情她?安慰她?好像都不對。

這時,楊小蔚反倒嚶嚶地啜泣起來。

還是白刃最先冷靜下來,他安慰地拍著她肩膀說:“別哭了,我們很敬佩你,這本來不該由你來承擔的。生活對你來說,太殘酷了。”

楊小蔚流著淚說:“我想給鍾鼎弄口棺材,別讓他黃土壓臉,行不行?我現在是無能為力了。”

白刃很痛快地表了態:“這怎麼不行!你放心,後事你別管了,回頭隻需把停屍地址告訴雲岫,由他去辦。”

楊小蔚說:“謝謝你們,也替有罪的鍾鼎謝謝你們。”她又哭起來。這一哭,張雲岫鼻子也發酸了。

白刃再次強調:“你必須馬上離開新京。連夜走,你不是一直向往著成為光榮者當中的一員嗎,這回你如願以償了。你去的地方,正是投入母親的懷抱。”

楊小蔚心裏有說不出的激動,她說:“離開醫大課堂,我並不惋惜,可與同窗好友相處一回,總得回校去跟大夥告個別吧,東西也得收拾一下呀!”

白刃說:“你還敢回校?證件替你準備,票給你買好,你坐最早一趟車走,去長白山裏。”

楊小蔚心裏不是滋味,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淩晨,楊小蔚上了一列東行火車,為了行動方便,張雲岫把她打扮成男孩子,給她弄了一套山裏人衣裳,更生布衣服,抿襠褲,兩道梁大灑鞋,頭上扣一頂四塊瓦的舊氈帽,也學山裏人習慣,幾塊老頭票和國民手賬就掖在帽子裏。在火車站,她去打開水時,發現了丸山洋子,隨後發現整車廂都是穿醫大校服的學生,才知道她們出發到東邊道終日實習了。她多想去見見陳菊榮她們啊,可想起白刃、張雲岫嚴厲的囑咐,她不敢任性了,入了神聖的團體,她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痛快而危及組織安全。好在她的打扮沒讓丸山洋子認出來,她壓低帽子,躲到遠離學生專車的最末一節車廂裏去了。

足足占了八節車廂,學生總是有活力的,雖然一夜未眠,此時很少有人打盹,有的在唱,有的在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