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1 / 3)

劉家燒鍋東廂房裏有一鋪大炕,地下擺了兩張紅漆八仙方桌,幾把圈椅,上麵鋪著麅皮墊子,坐滿了老客。炕上地下有十幾個人,各色人等不齊,有的是販酒老客,有的顯然是車夫、跑買賣的,有的是二混子酒徒,專門來接“小燒”喝蹭酒的,他們喝著剛從溜子上接來的燒酒,吃著幹豆腐、鹹魚幹,拚命抽煙、喝酒,猜拳,屋子裏煙霧彌漫。

戴禮帽、穿長衫的鍾鼎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斯文的人。坐在他對麵的一個戴舊氈帽的中年人給他倒了半碗酒,說:“讀書人吧?你到這兒來得合群呀!來,幹了它,不喝白不喝,來到燒鍋別的沒有,從酒溜子上接的,為啥叫二鍋頭?掐頭去尾,最純正,口感那是沒比的。”

鍾鼎沒動,說:“這場合不合適吧?別誤了正事。”他顯然認為,今晚光臨劉家燒鍋的應該都是地下黨要員,怎麼可以酗酒?

那人一口幹了一碗,一抹下巴說:“屁正事?離了老娘們,正事就是抽它一個泡,你頭一次來這地方吧?”

鍾鼎說:“是呀,所以我特別激動。”

那人哈哈大笑說:“看不出你還是個沒沾過腥的,待會兒我帶你去圈樓,嚐嚐日本窯子娘們兒啥滋味!那才叫激動。媽拉巴子的,全滿洲國,隻有圈樓裏講平等,有錢就是大爺,掏錢,咱也可以把日本娘們兒壓在身底下,狠幹,也他媽出口惡氣!”說完哈哈大笑。

一席話驚得鍾鼎目瞪口呆,講出這等粗野下流話的人,哪像地下抗日誌士呀?

此時好歹進來兩個穿呢大衣和長衫的中年人,鍾鼎從他們的眼神就可判定,這才是真正與會者,便向他二人頷首致意。那兩人也衝他點了點頭,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

他看看表,七時整,正站起來向外張望時,外頭連響了幾聲悶啞的槍聲,在人們掉頭向外看時,原來聲稱從哈爾濱來買酒的那夥人全都從腰裏拔出槍來,高喊著:“不許動,誰動就打死他!”

後進來穿呢大衣和長衫的兩人警覺地跳起來,顯然有意大喊一聲:“快跑,胡子來砸窯了。”“砸窯”是土匪黑話,入戶搶劫之意。鍾鼎明白,他二人是想製造混亂局麵,便於脫逃,也夠有經驗的了。

還等什麼?鍾鼎怔了一下,也隨人流往外跑。

但人們剛跑到院子,就全傻了,從南北兩個方向接連開來四五輛敞篷軍用卡車,上麵架著歪把子輕機槍,車廂裏站滿了戴鋼盔的日本兵。槍一響,日本兵迅速跳下車,早包圍了燒鍋院,機槍對準了人群。

顯然是燒鍋掌櫃的,那個下巴上有一撮山羊胡子的人從第二進院子出來講情,對日本人又打躬又作揖,他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在新京特別市協和會裏還掛銜呢,滿以為會有麵子。他一勁兒說:“太君,這是從何說起呀?劉家燒鍋可是守法良民,稅不少交一分,捐不欠一厘,就是來拉酒的老客,也都常來常往,是良民,我敢打保票,這純粹是誤會!”

但沒人理他。一個憲兵中佐說了一句:“誰給你打保票啊!”接著下令,“統統帶走,隻要在這院子裏的,一個也別放過!”

日本兵和便衣同時上,把在場的人全都五花大綁起來。連燒鍋掌櫃的和他家人也不放過,連穿開襠褲的孩子也綁上了卡車,一時喊冤聲、哭爹叫娘聲四起。

隻有鍾鼎一聲沒吭,他與兩個穿長衫的人交換一個眼神,順從地任人捆了。

被抓的人被推上隨後趕來的囚車。

東行的票車停在新京火車站一站台,車廂上嵌著“東滿之星號”五個金字。其中8號車廂是張景惠的專車,臨時加掛的,兩邊車門口警衛森嚴。

恭送儀式的樂隊已到位,站在月台雨搭下,這是必不可少的禮儀。日、滿各界前來送行的官員也陸續到達。

車站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張景惠此時還沒起行,張景惠和白月朗從官邸裏出來,小原二郎等隨從前呼後擁,劉月也隨同前往。

幾輛黑色轎車和一輛運行李的貨車停在院中,大大小小的行李已經擺在車下,正在陸續裝車。

白月朗看見一個仆人提起了她的箱子,是三道梁大皮箱,因為太重,往車上放時“咚”的一聲。白月朗趕忙上前叮囑,說她的箱子裏有怕打、怕壓的東西,請輕拿輕放。

張景惠便訓斥家仆說:“媽拉巴子的,小心摔壞了白小姐的東西,她那化妝品可值了銀子了,打碎一瓶雪花膏,你幹一輩子也掙不來。”

白月朗反而不好意思了,埋怨道:“總理說得太玄了。”

看著裝完行李,張景惠與送行的人揮手,二人鑽進他的零號轎車。

此時甘粕正彥和徐晴的座車已行駛在大同路上,他二人坐在奧斯汀車後麵,他們剛從劉家燒鍋現場下來,要趕到火車站為張景惠送行,這也是禮節性的例行公事。

徐晴很興奮,說:“你真是馬不停蹄呀,劉家燒鍋這一次,抓了三四十人,大概的高層差不多連窩端了吧?”

甘粕正彥卻不敢樂觀,說:“我與共產黨打交道多年,共黨太狡詐,我方才在現場觀察了一下,在燒鍋院抓的人,大多數味兒不大對,很難說究竟有幾個是正牌貨。”徐晴不這麼看,她說:“難道共產黨個個都得是有模有樣的?”

甘粕正彥並不爭辯,特高課連夜一審就見分曉了。話題一轉,徐晴突然笑道:“你拉我一起去送你心中的女神,不覺得我會掃你興嗎?”

甘粕正彥說:“當然不會,因為半路上她就得下去。”

徐晴不明白,問:“這是什麼意思?”

原來甘粕正彥叫她親自去新京醫大看看,有人協助她。看楊小蔚保管的箱子還在不在床鋪底下?

徐晴想了一下,就立刻會意過來:“我明白了,梁父吟的東邊道特別通行證不是到手了嗎?你懷疑梁父吟帶走了藥箱。”

“你太聰明了。這麼多天,他們按兵不動,為什麼?沒機會把藥品運走,皇軍和國兵把公路、鐵路封得死死的,一片藥也帶不過去。他們指望梁父吟的特別通行證,化腐朽為神奇呢。”

說到這一步,什麼疑惑都解開了,不過徐晴也有疑慮,她說:“從昨天起,不是一直沒有見到過梁父吟了嗎?他肯定在《東滿之星號》票車上。”

甘粕正彥也這麼斷定:“如果他帶了藥品上路,就到了抓捕梁父吟的時候了,人贓俱獲,看他怎麼狡辯,這迷藏捉得太久了。”

徐晴問他:“如果梁父吟犯了事,咬出了白月朗,會抓她嗎?”

甘粕正彥還不明白徐晴想什麼嗎?她當然希望連白月朗一起抓。甘粕正彥卻說:“一人犯法一人當,為什麼要株連呢?”

徐晴撇撇嘴,說:“即使白月朗是,你也舍不得抓。”

甘粕正彥說:“你的話不能聽,得拋開女人的立場,才公正。”

徐晴來了個反唇相譏:“那你得先斬斷兒女情長。

兩個人都笑起來。

車子已來到新京醫大校門前,車子停住,有四五個便衣在校門口等徐晴了。

甘粕正彥叮囑一句:“一有結果馬上趕到火車站告訴我。我更關注的是憲兵司令部特高課取調室裏的審訊。”

鍾鼎並不慌張,早有心理準備。他一道被捕,勢所必然,也才順理成章。他並不害怕,抓他是為掩人耳目,否則他將暴露無遺,這是日本人保護他的手段。

屋子裏隻有他一人,隔壁刑訊室裏傳出一聲接一聲的慘叫聲。鍾鼎坐在那裏,聽得毛骨悚然。

少頃,門開了,岸信石齋在幣原司照陪同下進來。鍾鼎連忙站起來。幣原司照把一疊紙“啪”地摔到了桌上。

岸信石齋還算客氣,手擺了擺,示意他坐下。

幣原司照就很凶了,他走到鍾鼎麵前,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從座位上提了起來,說:“你的情報不準!你在撒謊,欺騙皇軍!”

鍾鼎哆嗦著解釋:“我豈敢撒謊?那不是找死嗎?”

幣原司照一鬆手,鍾鼎閃了個趔趄。

岸信石齋一臉迷惘,指著桌上的那疊紙,平和地說:“這些取調書,都不大可信,雖然有幾個承認是地下黨了,卻是前言不搭後語,怎麼聽怎麼不像是正牌貨。”

鍾鼎隻能說:“也許、也許,他們故意裝瘋賣傻,想蒙混過關呢。”其實他心裏有數,也早看著劉家燒鍋那些人不像正路貨了。

幣原司照不信鍾鼎的話,問:“你的同黨,又一起去開會,難道你一個也指認不出來?”

鍾鼎說:“我真的不認識。地下黨的規矩很嚴,從來不準發生橫的關係,我又是很少出席會議。不過,穿呢大衣和長衫的那兩個肯定是,這也是我的直覺,不敢說有什麼把握。”

岸信石齋想了想,吩咐鍾鼎說:“待會兒你可以回去了,然後千方百計弄清地下黨受損情況,告訴我們。”他說的‘情況’當然是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損失,怎樣將計就計,為什麼多數人漏網?還是本來就是圈套?

釋放他,照理說鍾鼎應求之不得,可他反而害怕起來,他說:“我還敢出去嗎?這一次的叛變我無論如何是抵賴不掉的,我的同誌們是不會饒了我的。”

幣原司照卻不這麼看,他說:“共黨並沒受損失呀,或者說損失小小的,你也可以告訴他們,抓的人都是稀裏糊塗的老百姓,都放了,你本人也是當老百姓放的。這就不會引起懷疑了嘛。”

這簡直是自欺欺人,鍾鼎轉念一想,出去也好,可以趁機逃走,既躲開組織的視線,也逃出日本人視野,否則他隻有死路一條。鍾鼎隻好硬著頭皮應承下來,準備出去再打主意。

周曉雲、陳菊榮她們剛下晚自習回來,周曉雲讓唧唧喳喳的女生們抓緊時間洗涮,準備晚禱。

有人說:“級長偏向,楊小蔚夜不歸宿都替她打掩護!今天又是一天沒見蹤影。”也有人說:“誰不挑軟柿子捏呀?”

陳菊榮小聲對周曉雲說:“可也是,楊小蔚也太不像話了,不給我長臉,又漏宿。”

正在這時,在舍監和丸山徹二校長陪同下,闖進一群人來,徐晴沒上前,隻在門口站著。七個女生嚇得吱哇亂叫,有的已經穿得很少了,忙著扯被子遮掩。

丸山徹二想起楊小蔚就是梁父吟送來的旁聽生,旁聽生還不老實,給他惹事,令丸山徹二很惱火,一進寢室就高聲喊楊小蔚的名字,恨不得打她一頓嘴巴。

周曉雲說:“她不在,她家有病人,請假上醫院了。”

丸山徹二又問:“哪個鋪是她的?”

周曉雲沒等回答,便衣已經從床鋪底下拽出那隻落滿灰塵的藤編箱子來。

陳菊榮忙上來幹涉,說:“她本人不在,誰也不能搜查她的東西。”

一個便衣用力一搡,把陳菊榮搡出老遠,撞到門框。他們不由分說,撬開了箱子。

女學生們又好奇又害怕地遠遠地圍觀。陳菊榮轉過身去,一閉眼,對周曉雲說:“完了!”她料想,裏麵不是槍械彈藥,也是反日傳單,違禁品是肯定了的。

徐晴走過來,點上煙,也不動聲色地看著。

箱子上麵蓋著一層報紙,掀去報紙,露出來的是書,便衣們把書往地下摔,第二層還是書,周曉雲與陳菊榮交換了一個很意外的眼神。

徐晴沉不往氣了,她擲掉煙頭,走過去,推開便衣特務,兩手一提,把箱子底朝上扣過去。從上到下全是書,整整一箱子書,除了書沒有別的。

徐晴傻了。周曉雲和陳菊榮交換了一個欣喜的眼色,這結果讓陳菊榮欣喜若狂。她來了個後發製人,得理不讓人地衝丸山徹二說:“校長可得替學生做主啊!什麼人都可以無緣無故地到我們女寢室來查抄,這成什麼學校了!”

這一開頭,女學生們全都七嘴八舌地抗議,一片吵嚷聲,丸山徹二隻好說句“誤會”,帶著便衣們一溜煙走了。

徐晴急著要趕到火車站向甘粕正彥報告。

就寢息燈號吹響前,張雲岫來到新京醫大校門外,他扶著一輛富士牌賽車,在仁丹廣告下與陳菊榮見麵。

張雲岫是來打聽楊小蔚消息的,問她在不在學校?

陳菊榮說:“她根本沒回來,而且出大事了,日本鬼子來搜查,什麼也不搜,專門搜楊小蔚床底下那口箱子,底朝天地倒出來了。”

張雲岫倒一點不擔心,嘻嘻一笑,斷言:“啥也搜不出來是吧?”

陳菊榮驚奇地瞪圓了眼睛,問:“你這麼輕鬆,好像早就知道箱子裏是書,根本沒事。”張雲岫並不正麵回答她,一笑而已。

陳菊榮說:“我可嚇個半死。看楊小蔚每天看著箱子那個小心、神秘勁,她雖然不露半點口風,可我和周曉雲早猜到了,不是秘密傳單就是槍支彈藥。沒想到,虛驚一場,白跟著擔心了。”

張雲岫說:“虛驚一場還不好嗎?你倒像挺遺憾。”

也不知楊小蔚是故弄玄虛,還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箱子裏到底是啥?陳菊榮有一種受愚弄的感覺,天天幫她照看,一起擔著心,到頭來是這樣。

張雲岫稱讚她說:“你做得很好。不過,當務之急,現在得找到楊小蔚啊。”

“這還犯愁?”陳菊榮嘻嘻一笑,“找楊小蔚,你還不知道上哪兒找去嗎?還用別人教?”

“你當然說得對。”可張雲岫說,“她根本不在濟眾鑲牙院那兒。”

陳菊榮說:“那你去問鍾大夫啊!他肯定知道。”

張雲岫說:“鍾大夫呀,現在在憲兵隊特高課裏呢。”陳菊榮吃了一驚,才知道他被捕了,陳菊榮有點擔心了,“會不會把楊小蔚也一起抓起來了呀?”

張雲岫吃不準,說:“應當不會。楊小蔚這人,熱情,單純,又任性,有點像你。會不會出紕漏啊?”

陳菊榮斷定說:“一定是出事了,你快托人打聽,萬一抓進去,就求白月朗,上次我出事,不就是她求了甘粕正彥,一句話就放了嗎?”

“還會有那好事嗎?你先回去睡覺,千萬記住,你這事別告訴別人,如果明天楊小蔚還不來上課,有人問,就說她爹病重,回奉天了。”張雲岫囑咐道。

陳菊榮點點頭,目送他騎車遠去。

“東滿之星號”還沒到開車時間。普通旅客在改閘口檢票,排成兩條長龍,改閘口兩邊各擺著一溜長桌,桌後站著警察,對每一個旅客驗證件、搜身、查驗行李。所有攜帶的東西都得底朝天地倒出來,一樣一樣地查,好多東西都在沒收之列,沒收的東西一律投入旁邊的大筐中。

張景惠專車前停著行李車,小原二郎正督促仆人把行李一件件送上車。

忽然軍樂聲大作,甘粕正彥和星野直樹等官員簇擁著張景惠步出貴賓廳。白月朗想拉開距離往後躲,張景惠發現了,一把將她拉往,一起走在前麵。甘粕正彥對她微微一笑,白月朗覺得渾身不自在,有一種被綁架、被展覽示眾的感覺。

旅客正鬧鬧嚷嚷地登車,甘粕正彥、星野直樹陪著張景惠、白月朗上了專車。

張景惠的房間占了車廂的一半,分裏外兩間,裏邊是臥房,寢台寬大,行李整潔。外邊是辦公區,此時甘粕正彥、星野直樹等官員就坐在辦公區沙發上陪張景惠閑聊,更多的送行官員隻能站在車廂外。

白月朗在隔壁房間整理自己的東西,這個房間有一張寢台一張沙發,也配有洗漱間。白月朗先把三道梁皮箱放在壁櫥裏,又覺不妥,又放到鋪底下。

徐晴也趕到了車站,懷抱鮮花,手裏提著一籃子水果朝專車走來,張景惠從車上發現了她,就走到窗前來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快上來坐一會兒,還有十分鍾開車呢。”

與此同時,在其他車廂裏,日本憲兵和警察正在逐個車廂仔細搜查,重點是頭等、二等車箱,梁父吟這種身份的人不可能擠在臭烘烘的三等車裏。他們在奉命搜尋梁父吟,甘粕正彥斷定他必然混在這趟車中。

甘粕正彥站在專車車廂門口車梯上,徐晴站在月台上,甘粕正彥把握十足地問:“怎麼樣?不出所料,楊小蔚的箱子轉移走了吧?”

徐晴帶三分揶揄地說:“不幸的是箱子還在床底下。”

甘粕正彥深感意外,問:“藥品難道也不跟著這趟車裏麵的梁父吟走?竟然判斷有誤?”

徐晴語調很灰,她說:“更不幸的是,箱子裏一瓶藥也沒有,全是書。”

驚詫之餘,甘粕正彥閉了半天眼睛,他出汗了,汗水弄濕了眼鏡片,霧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他摘下來,擦拭著鏡片,又是一個失誤!顯然是被掉包了,什麼時候?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竟然發生這種事?甘粕正彥覺得這是他的恥辱。

徐晴分析:“也許從鑲牙院拿出來那會兒就掉包了呢!”

也有這種可能,兩個人神色都顯得茫然,甘粕正彥還從來沒這樣被人耍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