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待中考放榜消息的時候,父親推著一輛破自行車把三姐從撫州接了回來。父親沉默不語,眼圈發紅,含著一股無名的怒火。五年不見,三姐白了許多,高挑的身材顯得極為單薄,臉是那種久浸水中的鮮筍的顏色,白裏透著一種不健康的濁黃。盡管這樣,她還是那麼漂亮,有一股種田人所不具備的洋氣。三姐衝我粲然一笑,輕輕地叫了一聲“弟弟——”,我沒作反應,自個兒跑了,躲在房間裏看小說。

農忙還沒開始,母親迅速給三姐找了一個婆家,是外公做介紹的。男方與外公同村,基於對母親的信任,見了三姐一麵後,很快就答應了這門親事。數天後,親戚朋友便一起到男方家裏喝定親酒。印象中大姐二姐的喜酒很薄,這次卻不同,極為豐盛,顯示其家底的殷實和對三姐的高看。散席後,男方長輩還給我這個準舅舅發了一個大紅包,整40元,在當時,已屬極高的規格。

喜宴第二天,男方嫌三姐做過保姆,便托外公捎信,婚事取消。喝了定親酒,又被斷了喜事,對於一個農村女子而言,是極其折麵子的,這讓三姐往後還怎麼活?偏偏我不知輕重,一惱火就罵三姐:“你能耐?你能耐怎麼沒人要了?”三姐被罵得淚眼婆娑,泣聲連連。

“雙搶”開始了,父親沒把我和三姐叫上,讓我們留守在家裏,翻曬新穀。三姐憂鬱成疾,整天呆在屋內,看穀趕雞成了我的專有任務。

這天,父母都去田裏,我坐在屋簷下看小說,來了一幫人,把一張紙強塞給我,其中一個對我說:“小子,你在上麵按個手印吧。你已經16歲了,說話算話。”看完那紙協議,我明白了,他們要我讓出一部分宅基地給他,我告訴他們:“這事我做不了主,等我爸回來再說。”我再三堅持,裏麵就有人拿刀出來,嚷嚷:“我把你宰了,讓你家成絕戶!”

“看誰敢動我弟弟!”隻聽見三姐一聲吼叫,她便像一陣風一樣從屋裏跑出來,和那幫來爭地的人扭打在一起。那人一刀向我砍來,三姐迎頭擋上,臉上手上,到處淌血,成了一個血人。我高喊一聲“姐姐——”嚇暈倒在地上。我不明白三姐常常被我罵到最傷心之處,為什麼還會對我那麼好,不要命地救我。三姐隻是笑著說:“誰叫你是我的弟弟。”在那次砍殺中,三姐隻是傷到右手小指,臉上的血都是鼻血,沒有遭到毀容。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後來,身子柔弱的三姐鬧到肇事者家中,逼迫他們交出60元醫藥費,放棄對我家宅基地的覬覦。一時間,村裏都向三姐豎起了大拇指,誇她打滅了村霸的囂張氣焰,比男崽還強。

正當我找回對三姐好感的時候,三姐再一次離開了家裏——這一回是長久地遠離。我有一個表哥在福建省沙縣做木工,與當地一未婚青年交篤甚厚,便不遠千裏帶他來江西與三姐會麵。正處在焦慮的當頭,三姐毫不猶豫地決定把自己嫁掉,父母親的態度像是對不斷跌價的股票,能脫手盡快脫手。

我去縣城念高中的時候,三姐還把我送到集鎮上趕班車,而我在一個月後回家時,隻看見一隻鋥亮的敦煌牌口琴。母親告訴我,三姐在和姐夫上撫州買衣服的時候,給我買了這隻口琴,之後,她跟姐夫到福建去了。吹口琴是我在初中時最大的愛好,這愛好僅限於校園之內,父母都未知,三姐她從哪兒打聽來的呢?

元旦將至,我把對三姐的思念付諸一張薄薄的明信片,寄給遠在大山深處的三姐。三姐離家天遠地遠,極少有娘家人前往,遇到什麼問題,與姐夫鬧個小矛盾什麼的,連個傾訴之人都沒有。所以,每年,我都會給三姐寄去一張賀年卡,讓她知道家裏人在記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