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當我從三千裏外趕回,他那彎曲的身影化作了那個擺在供桌上的方盒,繼而又變成田裏一個普通的墳包。父親終於走進了他終生耕耘的土地。那一天,有了一彎雨後的彩虹。父親,我知道那不是你,那是你一生的希望,你隻是一個灰色的弧影。那麼,父親!你是一直在把我當成你的希望嗎?或者說,我就是在你灰色的底片上幻出的七色彩虹?

那一天,我重回到你的墳邊,為你祭奠。在鄉村的旋律裏,父親已是一個漸低的音部,早已聽不分明。墳丘已失去當初的新意,隻有冬季裏幾株飄搖的枯草,夏月裏幾朵無名小花,同我的父親相伴。我跪著,虔誠地跪著,為你,我的父親!這是你惟一能接受的。然後我落座於石碑間,凝視晚霞,讓兄長的快門,為我和我的父親,留下永恒的瞬間。

父親,我真的是你的希望你的理想你的驕傲嗎?你一直想把我雕刻成一件藝術品,可你的手太粗糙;你固執地把我推向出人頭地的路,可不知我朽木不可雕。你太執著,就如你幾十年執著地耕耘那方黑土地——雕刻我,那是你惟一的選擇,甚至說,你從未選擇過,一開始就那麼做著。

父親!我不是守候你的墓誌銘,不是你希望長成的那棵樹,我是被時代嫁接的你的樸素朦朧的希望,是對你縱橫恣肆的也是最深刻的闡釋。

父親,我是你的兒子,但不是你的種子。

燧石在敲打中發光。鋼鐵在熔爐中成器。人的堅韌在挫折和磨難中得到鍛煉。

三姐

文/陳誌宏

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妹妹,除三姐外,其他幾個姐妹都嫁在離家不到10裏地的外村。三姐嫁得很遠,用母親的話來說,叫“遣上福建”。在我們那裏,有一句話流傳甚廣,有女莫嫁外省郎。3歲小孩都心知肚明,那是對女兒的輕賤,對自家的貶斥。十裏八村第一個背離此宗的,正是我的三姐。

在我看來,三姐是個徹頭徹尾的遠親,兒時的朝夕相處隻形成一丁點兒的依稀記憶,如夢一般輕飄。盡管如此,但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和三姐骨肉相連,情深誼長的現實。

三姐的降生不是個時候,注定命運多舛。那時候,父母已為接連生了二個“狗都不吃的”女兒傷透了腦筋。及至三姐的出世,母親愁雲慘淡,把滿肚子的怨恨都衝三姐潑灑。8歲那年,三姐不幸得了一場“癆病”,左挨右拖,後來,勉強治好,已是瘦骨嶙峋,空有一層外殼。那時起,母親就信口叫三姐“殼殼子”。我也跟著叫她殼殼姐,三姐不惱,笑著應承。

12歲的時候,三姐被父親送到在撫州市上班的一遠房親戚家做保姆。臨走的時候,我對三姐極度羨慕,覺得她已是城裏人,不斷地巴結她,希望她回來的時候,能帶些好吃的好玩的回來。我笑著,鬧著,三姐卻哭成淚人兒似的,對我的每一項請求,隻是機械地點頭。那時,我不懂三姐為什麼要哭,當城裏人多好啊,有汽車坐,有洋房住,還傷哪門子心?其實,三姐心裏比誰都明白,此去一別,將是永遠告別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父母是變相地把她賣到撫州去的呀!

那個遠房親戚給了我們家100塊錢,並且允諾三姐把他們家的孩子帶大了,就給三姐找一份工作,幫忙物色一個城裏的對象。他們還特別強調,將來三姐的聘禮一定要他們收,作為回報,那100塊錢就是三姐和家裏的了斷費。父親挑著擔子,三姐低著頭跟在後麵,漸漸走出村後的田畈,哭聲充滿了整個田畈,淚水灑了一路。回想過去跟三姐朝夕相伴,她這一走,我竟也生出許多不舍來。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從那一刻起,我和三姐就割斷了生活在一起的紐帶,生生地成了一門“遠親”。

兩年後,三姐回了一趟家裏,給我買了新書包、鉛筆盒和一套《薛家將》的連環畫。當天晚上,三姐和我睡在一張鋪上,一字一句地教我唱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裏的主題歌:“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那是我童年最快樂的一個夜晚。第二天,三姐老早就起來了,飯都沒吃一口,背著一個包袱就走了。我現在依然清晰地記得三姐站在床前對淺睡中的我說的那一句話:“弟弟,明年你就要讀初中了,你一定要好好讀書,給爸爸媽媽爭口氣!”

直到我初中畢業,再沒見過三姐。那時候,我在鄉中學寄宿,一月才回來一次。三姐偶爾回來一兩天,我也無法見上她一麵。漸漸地,我對三姐的感情便淡漠了,相反,對大姐二姐的感情與日俱增,因為,她們來趕集的時候,都會塞些零花錢給我,間或買幾個包子、一罐麥乳精。這些實實在在的物品構築了我對大姐二姐久違的好感。作為城裏人的三姐極其吝嗇,不但不送任何東西給我,而且連一句暖心的話都沒有。其時,我的三姐正遭受一場人生的劫難。我的那位遠房親戚見他的兒子長大了,不需要三姐帶,便冷言冷語對她,到後來,飯都不讓她吃。處在花季中的少女,三姐居然飽受饑餓之苦和冷箭穿心的煎熬。對於三姐所受的一切,當時,我一無所知,父親在臨終前才告訴我真相,囑咐我出息了一定不要忘記三姐,家裏虧欠她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