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親說:“那時候我在山下呼喊你們吃飯,山也呼喊你們吃飯。”小姑姑說:“過年節時我在山下放‘二踢腳’,山也響起‘叮——當——’的鞭炮聲。山最有情,大山的心窩深埋著我們許多童年的夢!”說著,她摘下太陽鏡,凝視著你,從你的綠色頭冠,一直看到褐色的山腳。之後,她眼睛盈出淚光。她把闊別了四十多年的相思,化成熱淚,一滴滴融進腳下的鄉土。
你依然巍巍而立,沒有呼喊你時的回聲。似乎你魂魄中的精靈,隻會儲藏記憶和反饋呼喚,而其他的情感信號,已在億萬年風霜雨雪的苦度中消逝。不然,你看見飄零於大海對岸的兒女歸來,怎麼會依然沉默?!
不,也許你太含蓄了。當億萬年前的滄海巨震時,你熾熱的漿液拱出地殼,冷卻成了大山;從此,你沒了灼人的溫熱,沒了熱情而動人的堂堂儀表。對嗎?
姑撫摸著山腳下的一塊青石,說她在這塊石頭上坐過百次千次;姑又指點著一棵枯枝椏杈的老樹,說她在這棵樹下歇過蔭涼。當時,它像她一樣童貞。灰白色的樹皮,是它的軀幹,秋時葉片耀眼的黃,是它頭上的金冠。姑說它曾是一棵小白樺樹。而今,它的童貞也蕩然無存。姑猜想,一定是夏天的雷電,剝去它的樹皮,焚燒了它的霓裳,它才落得這般蒼老淒涼。
我當時太小,不記得這棵樹的童年故事。但我記得在這大山坳上有一片楊樹,喜鵲和烏鴉都在楊樹上築巢。清晨時喜鵲叫,黃昏時烏鴉啼;喜神喳喳迎接日出,喪神呱呱催人關閉柴門。為了驅趕喪神噪叫,我和一群鄉間的小夥伴,先用“彈弓”打烏鴉的窩;後又爬上楊樹,拆除烏鴉搭在樹杈上的巢穴。“像‘文革’中查抄黑五類的家一樣,真夠殘忍的。”我說,“世人偏愛喜鵲,可能是它隻報喜不報憂吧!”
姑笑了,笑得甜中有苦。
媽說:“‘文革’中我就是被掃地出門的一隻‘黑烏鴉’,從北京押送回這大山崖崖。鄉親們都是莊稼人,莊稼人最明事理。他們說不能叫我受這麼大的委屈,又把我送回北京去了。原因弄清楚了,因為兒子是流放改造的右派,我是勞改犯的母親,應該轟出紫禁城北京。”
姑價廉物美不願再聽這已經長了青苔的蠻荒故事,她仰頭仰視著大山頂上的藍天。姑的頭一動不動,那姿態可以定格成“天間”的屈子石雕。我問姑在天上尋覓什麼,她說故鄉的天比台灣的藍,雲更比台灣的白。
我說:“這是鄉情所致。”
姑搖搖頭。
我又說:“這是久患鄉思症的幻覺。”
她說是,又不完全是鄉思症作怪。台灣工業密集,彈丸之地的小島上,太多太多了粉霧煙塵。太少太少了天的湛藍和雲的潔白。
屆時,適逢一隻鳥兒從我們頭上飛過。姑的目光追隨著鳥兒的身影,把脖頸旋轉成半弧,那專注而虔誠的神色,像是看到了外星人遊弋太空的飛碟。隻是在晴空中難見飛碟尾部的彩色光環。耳畔聽到了鳥兒灑下的一串銀鈴般的歌:
“趕快布穀——”
“趕快布穀——”大山也跟鳥兒同唱。
姑雀躍得像個小小村姑。她摘起頸上的紗巾,向鳥兒揮舞著:“故園的鳥兒,你好——”
“你好——”
“你好——”
姑的喊聲和大山的回應鸞鳳合鳴。沙沙的回音久久徘徊不去。
姑問我:“記得嗎?”
“記得,那時候它唱‘趕快布穀’時,姑你總喊‘光棍好苦’!”
老母親笑了。
小姑姑笑了。
我們麵對鄉土上的大山笑了。這一刻,時間仿佛倒流回去了半個世紀,我和小姑還隻是在大山懷抱中嬉戲的頑童。我有些感慨,脫口而出:
“春水一去不回頭。”
姑有些沉醉。她問。
“迎春何時插鬢頭?”
大山無語,隻是緘默地望著它孕育的兒女。大山有聲,那是羊群中的小羊羔,在鳴叫聲中尋找母羊的乳頭。
姑指點著大山深處,那兒萬綠叢中有一縷豔紅。我告訴小姑,那是山地用的小拖拉機,姑的眼神,又追向山環中閃爍著的一團流火。給姑解疑的是出現在我們身後的叔伯哥哥。他說,那是侄子騎的摩托。他一大早,就進山給姑采蘑菇、木耳去了。
姑凝視著那團在萬綠中穿梭的流火,低吟道:“夢。我找到大山和我的夢了!”
異國秋思
/廬隱
敏感的心弦最易讓秋風秋聲撥動,異國他鄉的美景竟是滿目的愁苦與憂鬱。
自從我們搬到郊外以來,天氣漸漸清涼了。那短籬邊牽延著的毛豆葉子,已露出枯黃的顏色來,白色的小野菊,一叢叢由草堆裏鑽出頭來,還有小朵的黃花在涼勁的秋風中抖顫,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們的秋思,況且身在異國呢!低聲吟著“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之句,這個小小的靈宮,是彌漫了悵惘的情緒。
書房裏格外顯得清寂,那窗外蔚藍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陽光,還有夾著桂花香的陣風,都含了極強烈的、挑撥人類心弦的力量。在這種刺激之下,我們不能繼續那死板的讀書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飯後,波便提議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點多鍾我們乘了市外電車前去——這路程太近了,我們的身體剛剛坐穩便到了。走出長甬道的車站,繞過火車軌道,就看見一座高聳的木牌坊,在橫額上:有幾個漢字寫著“井之頭恩賜公園”。我們走進牌坊,便見馬路兩旁樹木蔥蘢,綠蔭匝地,一種幽妙的意趣,縈繞腦際,我們怔怔地站在樹影下,好像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黃色的柔光正蕩漾著。使我想象到一個披著金綠柔發的仙女,正赤著足,踏著白雲,從這裏經過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橫在那疊翠的峰巒上,如黑點的飛鴉,穿林翩翻,我一縷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排,我要吩咐征鴻把它帶回故國吧!無奈它是那樣不著痕跡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