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聚會的飯桌上,大家圍坐一起,即使說話再有京腔京韻,問到飯菜吃什麼的時候,立刻就都顯露出鄉根。四川人必要“泡菜”,山西人必說“有醋嗎?來點兒”,福建人總是說“沒米飯吃不飽”,陝西人張嘴準是“吃麵”,湖南人最愛吃辣菜,沿海地方的人見到海鮮比誰都親,如此等等。倘若這其中有一兩個原本不認識,但從吃食上就判斷出是同鄉,立刻就會大驚小叫起來:“來,咱哥倆好好喝上一杯。人不親土親,誰讓咱們是鄉黨呢?”彼此距離馬上縮短到心貼心。臨分手時還要互換名片,未忘記鄉音的人,斷不了還用鄉音講上幾句悄悄話,以示他鄉遇親人的高興勁兒。
在電視上我看見過好幾次遊子返鄉尋根的情景,那是相當隆重相當感人的。特別是在我國南方沿海城鄉,由於祖祖輩輩久居海外曆經磨難,有朝一日重歸故裏,真的是有種葉落歸根之感。有的下車就在鄉土上久跪不起;有的眼含熱淚連連長叩頭;有的俯下身子親吻土地;還有的打開先人當年帶走的泥土,仔細地拋入故鄉的河流,大概是取意水流千遭也要回源頭的想法。總之,水不能無源,人不能無根,這就是普遍存在的觀念。正如長年居住國外的人所說,外國景色再美那是人家的,隻有回到自己的土地上,這一草一木才覺得更親切。
是的,這種戀鄉尋根的思想,在我們這輩人中尤為強烈。我們這輩人或因戰亂或因生計,很小就跟隨父母離開故土,成人後幾乎不曾再回故鄉,故鄉隻是個蒙蒙朧朧的記憶。有的人因為故鄉實在貧窮,為了未來能過上好點兒的日子,很小便背井離鄉去謀生,如今已經是子孫滿堂,生活根基已經深深在異鄉紮住,故鄉完全成了生命的符號。可是即使是這樣,到了晚年的時候,當他閑坐那裏,想起到過的地方,最能撩撥他心弦的依然是故鄉。還有的人終日為生計奔波,不曾抽時間再返故鄉探望,臨終時跟家人千叮嚀萬囑咐:閉眼以後讓自己魂歸故裏,把骨灰撒在故鄉土地上。他一定覺得隻有這樣才叫“入土為安”。
至於那些事業有成的人,想為社會做些善事好事,盡管在哪裏都可以做,但是首先想到的還是故鄉。國際數學大師陳省身先生,在九十高齡回到母校南開大學,幾乎是天天都在忘我地工作和奔波,惟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給祖國建一座世界一流的數學研究中心,實現他的“數學大國”的夢想。正是他的故鄉情懷感染了人們,所以他逝世後才有那麼多人感念他,願意為實現他的理想而繼續奮鬥。
鄉根就是這樣牢固,鄉情就是這樣神奇,別看它看不到摸不著,卻能左右一個人的行為,同時還會感染別的人,因為它植在每個人的心中。你挖不走人的心吧,那也一定撼不動鄉根。隻要我們的心髒還在跳動,鄉根就永遠紮在心底。
夢回故園
/叢維熙
姑凝視著那團在萬綠中穿梭的流火,低吟道:“夢。我找到大山和我的夢了!”
夢牽魂係的巍巍青山,我回來了!
你還能分辨嗎?站在我左側的銀發老人,是我83歲的老母;站在我右側戴著遮陽鏡的婦女,是從台灣來故裏尋夢的小姑!
你沒顯得蒼老,山褶的年輪依舊如初。但是站在麵前的三個來者,卻被時間老人洗淨了臉上的紅顏,額上的皺紋深如你腳下的穀壑。歲月如刀,真是太無情了!
‘青山,你還記得嗎,在四十多年以前,在你懷抱的回腸小路上,曾留下小姑和我奔跑的足音!小姑姑拉著我的手,對你吆喝:
“哎——”
“哎——”你也如是回答。
“你好——”
“你好——”你像鸚鵡學話。
“日頭出山啦——”
“日頭出山啦——”你學得分毫不差。
而今,那小馬駒子一般撒歡的足音,已錄進你大山的山褶,溶進了你寬敞的胸膛,鑲嵌地了你不老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