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裏的聲音是村莊的血液,它的流動使村莊麵色紅潤,健康如初。如今,村莊的嘴巴堵上了,聽不見村莊的囈語、言說、喊叫和歌唱了,村莊的沉寂使漂泊在外的遊子覺得壓抑。

村莊的氣味從來都很獨特,它和城市的氣味、工業的氣味相去甚遠。你還未跨進村莊,那氣味就撲麵而來了,它清甜、醇厚、樸實。清早起來,滿街道是玉米秸稈、高梁秸稈燃燒的氣味,這氣味釋放著土地的親切和莊稼的可愛。

到了晌午,村莊的氣味就飽和了:太陽熱辣辣的氣味、樹葉綠油油的氣味、土牆散發出的土腥氣和牛羊的屎尿味兒都融進了氣味的“大合唱”;傍晚的氣味最寧靜最安詳:從燒炕的炕洞裏冒出來的麥糠的氣味嫋嫋而升,它們升到樹梢上,又撲下來,撲向田野,和大地的氣味相融合;村莊的氣味中最有分量的就是人的氣味:這氣味來自老漢們一明一滅的煙鍋,來自小夥子們油黑發亮的脊背,來自姑娘們靦腆的秀發和少婦們騷動的乳房。

村莊的氣味是村莊的骨頭和神經。惋惜的是這氣味淡了,沒有了。村莊沒有骨頭和神經的支撐必然會癱瘓的。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隻有白發。村莊裏到處是白發飄動。老人們安詳地坐在自家的院門前或院子裏,安詳地眼望著遠處。

我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祖輩或父輩的老人。

我問:你的孫子、媳婦呢?

回答:打工去了。

我又問:你的兒子呢?

又回答:打工去了。

我在故鄉街道上沒有看見一個小夥子或姑娘,沒有看見一張年輕的麵孔。

年輕人將自己的汗水、自豪以及自尊留在城市裏,捎回村莊一把一把的鈔票。村莊被簡化了,被從城裏掙來的錢簡化成水泥、磚頭和鋼筋,簡化成拖拉機、播種機和各種機械的轟鳴,簡化成小城鎮的影子,簡化成能和“現代”人接軌的符號。村莊像一個初學寫作者在模仿城市的篇章。不隻是村莊的這篇文章沒有做好,至關重要的是文章裏剔除了血和肉,那就是聲音和氣味。枝葉茂盛的村莊仿佛被人砍削得隻剩下了一個樹樁,光禿禿的樹樁。

填充村莊的是單薄、單調的聲音,是老人們遙遙無期的守望。

村莊空落落的。

我再也找不見我的故鄉了。昔日的故鄉躺在悠長的懷念裏。我對故鄉說:“我的傷感是真誠的。”我的胸脯緊緊地貼住村莊,默默地諦聽,默默地吸吮。

撼不動的鄉根

/柳萌

你挖不走人的心吧,也一定撼不動鄉根。隻要我們的心髒還在跳動,鄉根就永遠紮在心底。

人跟樹一樣,都有自己的根,這就是故鄉。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在哪裏,說話的口音變了,生活的習慣改了,好像成了外鄉人,可是這個根,卻很難被撼動。誰是哪裏人,外表上很難看得出,有時於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些東西,譬如一個眼神,譬如一聲驚叫,哪怕隻是一點點,卻毫不含混地告訴你,他,就是什麼什麼地方人。而這一點點舉止透出的信息,正是根的“須”,枝的“葉”。

就拿北京來說,這可是個海納百川的地方啊,各地方各民族的人都有。如果把這些人比喻為水滴,彙集一起浩浩蕩蕩渾然成片,誰又能分辨出誰是哪裏人來,實在太難太難分辨了。

我的生活圈子比較小,幾乎僅僅限於文學界。據我所知,居京生活了幾十年,至今鄉音難改的作家,最多的當屬山西、福建、山東,說起話來依然口音明顯,一張嘴就給自己報了“戶口”。來自西北地區的作家,語言應變性非常強,即使未成“京片子”,普通話說得也還不算錯。比如閻綱、周明、雷達、雷抒雁、白燁、何西來、劉茵、李炳銀、南雲瑞等等,從言談中很難知道是“老陝”、“老甘”。當然,也有例外,有的作家出於對鄉音的留戀,或者學普通話難以啟口,至今也就堅持西北語音,不過也不再那麼純正。我相信隻要他們願意學,同樣會操一口北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