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驚奇自己這樣的感受,我諦聽著它像來自遙遠的天籟,我在靜夜中能想起這一滴滴感受積聚於何時何處。

忘不了那個麵山背水的小漁村,它是先人給我寫就的一部無字名著。在讀到它的時候,我明白了我在大學時的文學欣賞課隻是啟蒙,那一段時光隻是我在另一隻搖籃裏剛剛起身的過程。

我不知小漁村的曆史有多久了,但那天和我同去漁村的同伴說,他父親的奶奶就是小漁村的人。我們在江邊見到漁樹的“頭人”,是個粗壯耿直的山東大漢,黑紅著臉膛坐在岸邊的沙灘上。沙灘上有村裏的漁婦在收拾著剛剛從江中撈出的網具。我們讓“頭人”劃船去江中心,“頭人”連連擺手不讓我去。他笑說,你還不懂這個規矩嗎,女人是下不得江的。我問他為什麼,他的嘴裏立刻就有一套嗑兒,濃濃的山東味兒。下不了江也沒掃了興,那天他待我們的是剛出江的新鮮鯽魚,是他親手燉的,還有一瓶山裏紅原汁,他說剛剛來了一個什麼檢查組,他都沒給他們喝原汁。他說你們是教師,漁村裏的好幾個孩子都在你們的學校裏,隻要好好教我們的孩子,別說是原汁,什麼我們都合得。這真是一些非常純樸的人。鯽魚湯比不得山珍海味,山裏紅原汁也不是玉液瓊漿,可它們是江河的精靈,是山林的血液。它們養育了這些漁人真摯的感情。我們喝著魚湯和原汁,在心裏暗暗地對自己說,教好他們的孩子,一定要教好他們的孩子。實際上,我們在真誠與淳厚麵前,永遠是一個孩子。那天喝罷魚湯,“頭人”拿來一把鍬,對我的同伴說,小子,知道你祖奶奶的墳在哪兒嗎?怕是你早就忘了吧,扛上鍬跟我走,到你祖奶奶墳上添點土,也算是盡點孝,要不然,怕是把祖宗都要忘光了。我的同伴紅著臉跟在他的身後,我也帶點好奇心跟著我的同伴前去。

在一片葡萄園的邊上,我們看到了一座墳,看得出是每年都有人添土,它不像有些荒塚年久已經坍塌,上麵衰草叢生。正是葡萄染色時,站在這裏向北望去,見一江流水,倒是覺得此處肅然靜然,心存淨意了。“頭人”說,小子,你知道嗎?頭幾年開這個葡萄園時,這裏的墳都遷到別處去了,就你祖奶奶的我沒讓人動,為啥,你祖奶奶是咱這村上的有功之人。有啥功,她跟著你祖爺爺最早來到這個村上,那是啥村哩,一間房沒有,一條船沒有,就這兩個人村裏岸上風裏浪裏,後來有了你爺爺,又來了山外的人,你家祖奶奶做飯縫衣織網,這個村上祖上的人哪個沒喝過你祖奶奶熬的魚湯,哪個沒穿過她補的衣裳,喝飽了穿暖了他們又下了江。你祖奶奶有啥功,她是這村的先人,是這村的恩人哪!隻要我在,我就年年給她燒點紙添點土,小子,你不該來添點土嗎?山外的世麵太熱鬧了,你八成早就把這兒忘到腦後了!

我的同伴早就滿臉紅彤彤汗淋淋了。我也仿佛回到了一個久遠的小漁村,看見了白發蒼蒼的祖奶奶,她準是村上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她點燃的紅紅灶火,溫暖了多少顆孤冷的心,夜晚她房中一定有一盞滅得最晚的燈,那些打魚漢子身上的衣、手中的網都一定會帶著祖奶奶身上的氣息,讓那些打魚的漢子在凶險的風浪中忘我地拚搏。祖奶奶在黑土中安睡了,一代代的打魚漢又在充滿她的氣息的小漁村中長大了。後人記著這個先人,記著這個沒有墓碑也沒有銘文的墳塚,這便是小村的編年史書了。

我和故鄉山林中的魂靈就是這樣建立了一種血脈聯係。它使我生存的根係更加茁壯,我常在冥想中回鄉,我看見家鄉的一脈山岡上有一個向我招手的孩子,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