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隔山隔水望鄉。我望到了什麼?從群山和江流之中看到我的民族豁達、灑脫、勇銳、堅韌的性格,對痛苦極力忍受的表情和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憧憬。我想窮的地方不會永遠窮,富的地方也不會永遠富。有作家說過:曆史會在漫長的時光裏含蓄委婉地表達人世的基本公正。故鄉,她以一個背簍民族的精神和意誌,馬不停蹄,繼續沿著清江進行於秋風秋雨之中。我記得董橋先生的話:“不會懷舊的社會注定沉悶、墮落。沒有文化鄉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這話說得多好啊!
愁鄉石
/張曉風
我們的命運多少有些類似,我們都生活在島上,都曾日夜凝望著個方向。
到“鵝庫瑪”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藍得很特別。
每次看到海,總有一種癱瘓的感覺,尤其是看到這種碧入波心的、急速漲潮的海。這種向正前方望去直對著上海的海。
“隻有四百五十海裏。”他們說。
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裏有多遠,也許比銀河還迢遙吧。每次想到上海,總覺得像曆史上的鎬京或是洛邑那麼幽渺,那樣讓人牽起一種又淒涼又悲愴的心境。我們麵海而立,在浪花與浪花之間追想多柳的長安與多荷的金陵,我的鄉愁遂變得又劇烈又模糊。
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來時,全交付給了千林啼鳩。
明孝陵的鬆濤在海浪中來回穿梭,那種聲音、那種色澤,恍惚間竟有那麼相像。記憶裏那一片亂映的蒼綠已經好虛幻好飄渺了,但不知為什麼,老忍不住要用一種固執的熱情去思念它。
有兩三個人影徘徊在柔軟的沙灘上,揀著五彩的貝殼。那些炫人的小東西像繁花一樣地開在白沙灘上,給發現的人一種難言的驚喜。而我站在那裏,無法讓悲激的心懷去適應一地的色彩。
驀然間,沁涼的浪打在我的腳上,我沒有料到那一下衝撞竟有那麼襲人心魄。想著海水所來的方向,想著上海某一個不知名的灘頭,我便有一種嚎哭的衝動。而那裏是我們可以慟哭的秦庭?哪裏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淚水的地方?此處是異國,異國寂涼的海灘。
他們叫這一片海為中國海,世上再沒有另一個海有這樣美麗沉鬱的名字了。小時候曾經多麼神往於愛琴海,多麼迷醉於想像中那抹燦爛的晚霞,而現在,在這個無奈的多風的下午,我隻剩下一個愛情,愛我自己國家的名字,愛這個藍得近乎哀愁的中國海。
而一個中國人站在中國海的沙灘上遙望中國,這是一個怎樣成澀的下午!
遂想起那些在金門的日子,想起在馬山看對岸的角嶼,在湖井頭看對岸的何厝。望著那一帶山巒,望著那曾使東方人驕傲了幾千年的故土,心靈便脆薄得不堪一聲海濤。那時候忍不住想到自己為什麼不是一隻候鳥,猶記得在每個江南草長的春天回到舊日的梁前,又恨自己不是魚,可以繞著故國的沙灘岩岸而流淚。
海水在遠處澎湃,海水在近處澎湃,海水徒然地衝刷著這個古老民族的羞恥。
我木然地坐在許多石塊之間,那些灰色的,輪流著被海水和陽光煎熬的小圓石。
那些島上的人很幸福地過著他們的日子,他們在曆史上從來不曾輝煌過,所以他們不必痛心。他們沒有驕傲過,所以無須悲哀。他們那樣坦然地說著日本話,給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國民學校的旗杆豎著別人的太陽旗,他們那樣怡然地頂著東西、唱著歌,走在美國人給他們鋪的柏油路上。
他們有他們的快樂。那種快樂是我們永遠不會有也不屑有的。我們所有的隻是超載的鄉愁,隻是世家子弟的那份煢燭。
海浪衝逼而來,在陽光下亮著殘忍的光芒。海雨天風,再不放過旅人的悲思。我們向哪裏去躲避?我們向哪裏去遺忘?
小圓石在不絕的浪濤中顛簸著,灰白的色調讓人想起流浪者的霜鬢。我揀了幾個,包在手絹裏,我的臂膀遂有著十分沉重的感覺。
忽然間,就那樣不可避免地憶起了雨花台,憶起那閃亮了我整個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時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樣地令我迷惑。有陽光的假日,滿山的揀石者挑剔地品評著每一塊小石子。那段日子為什麼那麼短呢?那時候我們為什麼不能預見自己的命運?在去國離鄉的歲月裏,我們的箱篋裏沒有一撮故國的泥土。更不能想像一塊雨花石子的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