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隔水望故鄉

/甘茂華

故鄉,她以一個背簍民族的精神和意誌,馬不停蹄,繼續沿著清江進行於秋風秋雨之中。

往往對故鄉的深深的懷念,就在月白風清的秋夜,悄悄地潛入了我們的心底。實際上,戀鄉情結始終就藏在日子裏,就像我們始終淹沒在日子裏一樣。故鄉始終流動在回望之中,就像我們的血液始終流動在身體裏一樣。

像流水一樣叫望,像清江一樣回望,回望那個被人視為遠天遠地的故鄉,其實又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於是,對故鄉不可遏止的回望,便如清澈的河流一樣緩緩地漫延開來。

那方:水土常常進入我的夢裏——鄂兩群山環抱的那一座邊城。我明白那就是我血液流動的身體,明白那群山的沉重,那流水的飄逸,流水上的老鴉船,也想像過吊腳樓裏融人田野的溫馨,以及在古老的火塘邊守望風雪夜歸人的情景,特別是那些最讓人牽腸掛肚的土家族女人。

我常常夢想的那方水土,我的鄉土。那片落在清江的月光,恩施老城牆上淡淡的月光,落在水杉或雨巷,落在我布鞋、對襟藍布衫的月光。這個秋夜有沒有月亮呢?我便想起張愛玲膾炙人口的句子:“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發出一圈光霧。”便在故鄉與他鄉之間尋找到了一份詩意,淡淡的憂傷。

那條上家人的母親河,從我的回望之中穿過時,留下的也是淡淡的月光。還是張愛玲的句子說得好:“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三十年過去了,當月光穿過歲月的雲朵,這回望故鄉的那一刻,清江月不僅沒有迷舊而濕暈,反而變得一派純淨而又開朗了。這是我的清江,曆史的清江。

其實,故鄉的火塘也就是曆史的火塘。曆史的火塘把身在異鄉為異客的回望溫暖著,溫暖著我們冬日的夢,溫暖鄉愁在火光中繚繞不絕。董橋有本散文集《鄉愁的理念》,他說鄉愁是對精致文化傳統的留戀。精致到火塘的土家族傳統文化,是鄉愁,也是愛和懷念。

故鄉的火塘大多設在堂屋裏,四條青石圍成一個方形的塘,就在塘裏架柴燒火。肚皮烤得燙燙韻,脊背卻是冰涼涼的,山裏就叫烤肚皮火。你去的時候,獵人趕山打來的野豬肉已經裝在鑄鐵的鼎罐裏,老樹根柴火燒得鼎罐裏的野豬肉咕咕地響,肉的香氣在煙熏火燎的板壁堂裏招搖飄蕩。

獵人在火塘邊的條凳上順溜兒放了幾個大土碗,像盛湯的缽一樣大,又在灶屋背後抱來一個酒壇子,壇口一歪,那酒便像高山流水一樣倒進了碗裏。頓時包穀酒的芬芳就在堂屋裏散溢開來,不一會兒就從堂屋裏彌漫到門外的場壩上。

獵人說這是他自家泡的中藥和虎骨酒,取名幺妹子酒,壯陽強腎,勁大得很。有後生問:勁有好大?獵人說:喝了幺妹子酒,趕快往家走,如果走得慢,路上灑一半。眾人就捧著後腦殼笑,就說這是絕妙的廣告詞,專利權屬於獵人。

然後,我們就圍著火塘喝酒,就唱那些姐兒妹兒的情歌。你和我和鄉親們一起聆聽火塘之光燃燒出的樸素美麗的旋律,以善良的願望交換著沉重的生活,讓山裏的情歌在秋風秋雨的敘事田野上漸漸地飄逝。

有人把土家族情歌比作大魂之音,稱為巴人精神秘史。從中,讀得了土家人豐富細膩的感情世界,那麼真摯,那麼火烈。“天也黃來地也黃,昨夜夢裏問閻王;蟲蟲螞蟻都婚配,變人後來不成雙。”命運撕割著呼嘯旋進的生命,而生命也用旋進的方式撕割著命運加諸給自己的一切不公平。“郎有心來姐有意,哪怕鎖在箱子裏。要是爹媽不同意,連你箱子扛起去。”沒遮沒攔的追求,真的是撒野的人性現實的強烈曝光。記得民俗研究學者蔡元亨說過:土家族民歌是沸沸揚揚的生命大容器,是驚世駭俗的人性審美資源。我的民族,這個隻有語言而沒有自己文字的民族,是把精神史、情感史全都寫在歌裏的。

白雲深處的土家族啊,生命的歸宿,永遠地活進了歌裏。如今,當我回望那片蒼涼的土地,唱起那些滋潤人性的情歌時,我看到那方水土充滿了神靈之氣,那些情歌孕育了一個背簍民族及其子子孫孫們。

還有恩施燈戲、巴東堂戲、鶴峰儺願戲和柳子戲、建始絲弦鑼鼓、酉水流域擺手舞、被叫作西蘭卡普的土花鋪蓋、土家族生死絕唱撒爾嗬、唐崖土司皇城、古代哨卡魚木寨、土家大宅門大水井等等等等。鄂西土家族傳統曆史文化資源是如此宏闊而又豐厚,這讓我不得不聯想到埃及的卡納克神殿,它的金字塔文化、木乃伊文化和聖殿文化。透過這種種文化,人們更會體味到土家先民創造文明和傳承文明是何等艱辛、勞苦和充滿智慧!漫漫歲月浸潤過的文化就像故鄉的八百裏清江一樣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