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時間的證人(下)(2 / 3)

那後生說到最後,竟然促狹地說出這番話來。老漢那時還不算老漢,頂多算是和後生差不多的年輕人。年輕真好,隻可惜一去不返了。老漢撫著長長的胡子,走近田野上最高大的一棵樹。這棵樹,打從記事時起就一直長在這片田野上,飛來飛去的鳥兒在上麵搭窩築巢,趕路的兔子和黃鼠狼在樹洞裏歇腳;真正到了夏天,田野上一派蔥蘢,大樹所在的地方就成了眾生的天堂,它們竊竊私語,打鬥嬉戲,或齊心協力在最高的樹杈上構築家園。老漢這時一般會放下肩上的糞箕子,蹲在近旁的草垛旁,聆聽這來自萬物協奏的田園曲。

時間久了人會把一件事情和自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詩人愛上家園的苦難與寧靜,畫者愛上多情的山山水水,歌者和雲雀一樣,將美妙的嗓音與天籟融合在一起,舞者用盡所有的虔誠心力,隻為在音樂戛然而止的瞬間定格最後一個曼妙的姿勢。那麼拾糞老漢把糞箕子掮在肩上,就好像肩挑了田土的使命和責任,肩負起家園的希望和重托。

他不能小覷這點滴的收藏,把萬千生靈的穢物收集在一起,堆在低矮的院落前發酵。他喜歡嚴寒的日子,天地間雪花飄舞,隨便掀開糞堆的一角,都會冒出蒸騰的熱氣。他喜歡那樣的味道,穀子的味道、麥子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大米的味道、大白饅頭的味道,糾纏氤氳在一起。

作為一個勤儉的莊稼漢子,擁有一堆糞土遠比擁有一座金山要顯得彌足珍貴。金山再大,也有揮霍一空的時候,而糞土隻需勤勞便可有增無減。一寸寸鄉野路,一個個清晨與傍晚,一月月,一年年,積攢並撒向無邊的曠野,撒向農耕社會寬廣的土地,地就肥了,穀物就飽盈了,日子就紅火了,人的心裏便也亮堂了。

隻是時間的列車在瘋狂奔跑,院子裏的雞鴨牛羊漸漸稀少,更不用說那些曾經在大地上奔跑的牲畜了。馬一閃身擠進了豪奢的賽道,牛一低頭變成了屠宰場裏無辜的斷頭者。或許,在遙遠的邊地,還能聽見小毛驢脖子上搖響的鈴鐺,隻是聰明的人們在奴役完之後,會不會隻有在進補的時候,才能想起那些簡潔的黑白時光?

拾糞老漢管不著。

四、看墓人

秋草黃了,田野上日漸呈現出一派蕭索與荒蕪。狗尾草倔強地把尾巴翹到天上,努力懷念秋天的氣息。野枸杞,散布在田野上的野孩子,調皮地打著燈籠在荒野上亂跑,這兒點燃一束,那兒點燃一串,秋日的火焰開始以荒蕪的方式燃燒。解釋秋天,誰能詮釋出秋天的含義呢?遍野鳴唱的草蟲此時收起弓弦與簫管,躲進大地深處,或擁緊一莖衰草,或進入一個漫長的清夢。幾棵玉米稈子,是誰故意插在秋天的旗杆,枯葉為旗,獵獵在風中作響。秋霜的到來毫不遲疑,在季節進入霜降之前,就打磨好凜寒的刀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了這片荒野。——不,這裏曾經是我們熟悉的田野,生長大豆、玉米、小麥、棉花,各種糧食和經濟作物。它們也有疲倦的時候,當秋日粉墨登場,以肅殺的麵目凝視曠野,隻有風,這個天地間不羈的流浪者,從遙遠的山口風塵仆仆,一路呼嘯而來,混入茫茫的白晝,混入沉沉的暗夜,趁夜的大鳥把翅膀收起的瞬間,躲進一片茅草叢中粗重地喘息。

這是田野上一片錯落分布的墳墓,有的很高大,培著嶄新的泥土,草籽落上去,暫時還未把根紮下,它需要和時間商討,抗衡,需要和墓中人簡單地對話,從此,以勝者的姿態,站在平原最高的地方,以炫耀野草的生命從來戰無不勝。低矮的墳頭,不知過去了多少年,遠走他鄉的後人從未來添過一鍬土,矮下去,矮下去,站在黃昏的夕陽下,一點點向一片枯萎的茅草叢裏矮了下去。這時,李伯往往在夕陽斑駁的光影下一圈一圈地查看,想起墳頭的主人曾經和自己有過哪些對話的場景,一生中有多少交集,然後在漸冷的秋風裏一聲深深地歎息:老三啊,你走得確實有點早了啊,我還記得你欠我一頓酒,說好了不醉不歸,你這個賴皮。趁勢將手中酒瓶子裏的殘酒澆在墳頭前。酒香飄蕩,水意洇進腳下的土地,仿佛聽見茅草叢中一聲憨厚的應答:老李啊,難為你個老棺材瓤子了,難為這許多年守著我們這些孤零零的墳頭,這一把把將要化土的白骨。

李伯是村裏的看墓人。南崗子上坐落著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屋前一棵刺槐樹,屋後兩棵粗大的水曲柳。李伯慣常戴著一頂翻毛的狗皮帽子,膚色黧黑,像燃燒後的焦炭,個子中等,常穿一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趿拉著一雙破膠鞋,在墳塚和村莊之間遊走。昨夜李伯做了一個夢。在進入村莊之後,李伯總是要找到村子裏年紀最老的人詳細描述他夢的過程。呷一口酒,在喉嚨裏打了一個回旋,李伯說,茂三上那邊去報到了,門開著。你們知道,這裏到那邊的門始終開著,沒有人打理路邊的花花草草,也沒有人整日跑斷肝腸,忙忙碌碌。人升天了嘛,其實也沒到天上,反正不遠,走著走著天光忽暗大概就到了豐都城門口,那城門著實高大,城頭的牆上插著兩杆杏黃旗,寫的啥,我也看不懂,茂三這個膽小鬼,走到城門口腿肚子打戰,說不想進去。可是來了的人還能讓你再回去麼。守門的兵丁倒也和和氣氣,知道又添了新丁,向裏麵喊一嗓子——來新人了,一個傳一個,一會兒一個城的人都知道茂三來了的消息。茂三還在緊抓著我的手,說會不會下油鍋,拉大鋸。我說你放心,那邊的律法森嚴,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我們都是好人呐,我們隻不過是種種田,過過小日子的平頭百姓,來了隻是換個活法,錦衣玉食不說,起碼從此也能體體麵麵。茂三這才放心地鬆開手。守門的人一眼沒看見,我就順著城牆根拐了回來。你瞅瞅,腳底板子上都是那邊帶來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