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拾糞老漢
下霜了。下霜的日子有些清冷,拾糞老漢把火車頭帽子的兩隻耳朵放下來,這樣就能抵禦小刀子一樣割過耳朵的寒風了。他盼著,盼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下來,隻有天更冷了,才沒有人像他一樣頂著寒風走向荒野。日子顯得很是漫長,他不知道肩上的糞箕子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拾了多少豬糞、羊糞、馬糞、驢糞蛋兒。他說那是香的,看見遠處的糞就像看見一朵花,一株正在茁壯生長的莊稼,眯縫著眼,笑意吟吟地直奔而去。
寧靜的村莊,村子裏的人畜皆在酣睡,樹上的葉子落盡了,高高的楊樹枝丫像一位貞靜的修女,修什麼,她不知道,隻知道凡是村子裏的樁樁件件,看見就實實地讓人歡喜。村東的池塘結冰了,落敗的殘荷斷莖折伏在起了薄冰的水麵上。幾隻在池塘裏過夜的鵝、過夜的鴨,用體溫孵開一汪小小的水麵,頭與脖子還折在溫暖的翅膀下沉睡。夏日裏的荷花那麼美,那麼嬌貴,誰知道這下麵藏了多少鵝糞、鴨糞帶來的好處呐。下大雨,老天爺把雨水從天上倒下來一瓢,就能揮灑成雨,院子裏、羊柵欄、豬圈裏、馬廄裏、雞塒裏不斷有糞水的小溪流彙聚在一起,流向村東的池塘。所以,池塘裏的魚肥藕鮮也就不足為奇了。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誰說不是呢,荷花嬌豔的時候,那是在向村子裏的畜禽點頭致意哩。
村西有盤磨,一盤老磨研讀了很多年,研究的都是有關五穀雜糧的曆史和文化。一粒糧食從泥土裏的種子開始,要經過多少天才能結滿飽盈盈的籽實,這個他知道,生在鄉間的老漢一掐手指就送走一個節氣,迎來一個節氣。種瓜種豆,植棉收麥,全靠節氣掌握。穀雨前後,該種的就要種了,該收的一定要收。人誤地一晌,地誤人一年。哪怕誰家請滿月吃上好的席麵,也得趕緊把地裏的莊稼種完。糞是莊稼的奶水,老漢為了這個不錯的譬喻,品咂了好久,覺得很是精辟;卻又無可相告,隻好掮一掮肩膀上的糞箕子,向著村外空曠處吼上一嗓子。
拾糞老漢當然認識很多路,豬有豬路,牛有牛路,馬有馬路,小黑驢一尥蹶子嗒嗒嗒地馱著主人去了縣城,撒了一路的驢糞蛋兒,拾起來好不辛苦。豬是農家最喜歡的家畜,別看這個家夥黑頭黑腦,麵目愚鈍,長得不怎麼好看;但很是能造糞。豬圈裏,填一層麥草壓一層土,幾頭大黑豬在裏麵吭哧吭哧拱幾遍,就成了上好的農家肥。豬要出圈,知道門被主人鎖住了,於是伸著脖子瞪著眼,一陣亂拱,就掏出一個圓圓的洞口,滿村子撒野。老樹樁子旁邊,一堆茅草窩,冷不丁就能看見一泡冒著熱乎氣的豬糞,老漢當然要悉數收入囊中。牛要幹活,拉犁、拉耙、運莊稼,所以牛糞都分散在田野上。老漢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往往覺得自己有些私心:可不是嘛,誰家的牛拉在誰家田裏,於是就有了偷人東西的錯覺。不過回頭又一想,比如現在是秋天吧,一泡牛糞到來年就風幹成了一撮無用之土,勁兒都沒了,哪裏還能肥莊稼?馬蹄嗒嗒,南來的北往的,換大米的、賣陶土盆兒的,路太遠,隻能借助馬力,蜿蜒的鄉村小路旁,經常能遇見鮮亮的馬糞,雖說是外來的糞土,一樣也能肥自家的土地。拾糞老漢和換大米的小販搭著話茬兒,聊一聊今年的收成,聊一聊各自家鄉的話題,一卷紙煙吞雲吐霧,儼然成了多年未見的知己。馬蹄聲起,老漢將馬糞撿進糞箕子,看遠行人的身影,竟然心中漸生暖意。
曠野無人,路旁的蒿子稈上掛滿晨霜,仿佛平原上少見的霧凇。寂寞的野草諳熟了生命之道,歲歲枯榮,老漢由衷地佩服它們,無人澆灌,無人施肥,也無人收種,一旦春來就爬滿河灘溝渠。它們像一群大地上的野孩子,瘋長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像落拓不羈的民間藝術家——老漢可不是沒見過,那些年上山下鄉的人一撥一撥地來到村子裏,說是體驗生活。他們和莊稼人一樣出工幹活,回來後就在大隊部的院子裏跳舞唱歌。有一個年輕的後生會畫畫,夕陽西沉時,手執畫板,一個人坐在老河灘上。蒼鷹在天上飛,魚兒在水中遊,樹們瘋了一樣在風中狂舞,把黃昏落日的顏色塗抹得到處都是。野人哩,老漢自言自語時被畫畫的後生聽見,後生站起身子,長長的頭發在晚風裏飛,簡直和田野上的草木一般模樣。
“鄉下不好,又窮又累,也吃不上、看不見好東西。”
“不對啊大叔,我覺得鄉下才是最好最像人住的地方。你看米勒,你看梵高,你看那些國外畫畫兒的那些有名的老頭兒,哪一個不和鄉村和泥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村莊才是我們的家,泥土裏才有真實的生命,大叔糞箕子裏才是喂養人類的最好營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