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呐聲響起來了,嗩呐聲一響,天上開始飄起雪。李伯是村裏最後的帶棺人,對著西南方向,腳一跺,嗓子一亮:前後上肩嘍,兩旁通判開道!十六人抬的桑輿(早時抬棺材的木架)就落在肩上。嗩呐一聲一聲地在吹,人的聲音通過一隻小小的嗩呐就變成了一縷自由之音,在天空飄舞,去最遠的地方看,在最高的地方回旋,繞著樹,裹著雪花,就是不肯墜落。哭喪棒,在後人的手裏成了一把暫時指引前行的拐杖。李伯特意在茅草屋後麵植了兩棵水曲柳,誰到那邊報到的時候就隨手砍下來幾根,黃表紙纏上,表情肅穆地交給死者的孝子賢孫。這個後人的第一個大禮便是對著李伯長長地一跪,就像彼此許下無言的承諾。從此,死去的靈魂將由李伯這個守墓人日夜陪伴。寒了冷了,缺吃少穿,李伯作為這邊與那邊之間的代言人,在村莊與墳塚之間來回奔波,安慰地下的魂靈有知,不得再去家中糾纏;叮囑活著的人們心懷良善與悲憫,不要斷了延續的香火。
雪花在飄,從很遠很高的地方就聽見村子裏傳來的哀慟。雪不是止痛的良藥,雪隻能以自己的方式讓萬物縞素,換上哀喪的孝衣,一門心思聽取嗩呐聲聲傳來的安魂曲。回旋處,是死者生前坎坷勞碌奔波的一生,無論怎樣峰回路轉,還是依了泥土大地的召喚,長眠不醒。得也罷失也罷,總歸算是活了一個圓滿,看著涕淚交加的後人,微笑著衣袂飄飄而去,淩厲處,宛若斷腸。人世多大的悲痛能比得過生死離別呢,曾經的好,曾經的血脈相依,曾經在同一屋簷下共度風雨,如今隻能撒手而去。飄飛的紙錢一路蜿蜒,一片片像蝴蝶折斷的翅膀,最終匍匐大地。那麼就記下吧,記下曾經鮮活的音容笑貌,在有生的年輪,一個人站在黃昏下,苦思冥想這曾經糾纏交集的漫長一生。當嗩呐聲輕靈如雲雀,在天空飛翔,一片片雪花頓時顯得更加肅穆,簌簌落在茅草叢,跌落在泥土上,簌簌飄向墳地中央那座孤零零的茅草屋。李伯當然懶得打掃,在寂靜的長夜,就著白雪發出的銀白色光芒,一直向著時間的盡頭,閃耀。
李伯一個人,李伯從來就是一個人獨自生活。沒有李伯的土地,墳塚四周就是李伯的田土。瓜爺旁邊種的是豆子:綠豆、黃豆、豌豆、豇豆、紅小豆,李伯一有時間就和瓜爺搭訕,說當年和瓜爺逃荒要飯時的細節。那時偷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黃豆,被一隻大黃狗追著屁股咬,跑掉了腳上的鞋子。靠近六爺的墳頭種著幾行韭菜,幾棵白菜,李伯說六爺是村子裏最豪爽的漢子,愣是在六奶出嫁的前夜爬進六奶家的院牆,六奶這才沒變成李莊小地主胡三的第三個小老婆。李伯說,閑著了來喝酒啊,韭菜餡的餃子,醋溜白菜,咱老哥倆不醉不休。
小麥和玉米就不用種了,南崗子的墳圈子本來就空間狹小,李伯不想堵住他們鄰裏往來的路口。李伯還會理發的手藝,隻有在村裏無頭可剃的時候,才會挑著剃頭擔上集,一毛,兩毛,掙點酒錢。平常每戶人家一年十幾二十幾斤糧食,算是應付了李伯守墓和剃頭的錢。我曾經問起李伯的身世,父親是這麼告訴我的:李伯是一個逃荒的婦人帶來的孩子,那年也是下大雪,在村口的草垛裏有人看見早已凍僵的李伯的母親,李伯在厚厚的麥草下蓋著,嘴唇凍得烏青發紫。
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李伯,至死都沒有離開過村子,守著,守著黑黢黢的夜,守著村莊裏那些飛揚的靈魂。
那座孤零零的茅草屋,一直在我的記憶裏,撥亮燈盞,像漫長旅途上最後的航燈。房前一棵刺槐樹,屋後兩棵水曲柳,李伯咳了一嗓子,黑夜如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