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牧羊人的下午茶
那些羊兒在青草地上躺臥,躺臥著的羊兒像天上的白雲那般慵懶。小河裏的水,一開始無聲無息,到了拐彎的地方就擁擠喧嘩起來,天上的羊群影子就散了,地上的羊群有的支棱起耳朵,聆聽流水清澈的喧嘩。牧羊人躺在斜坡上,嘴裏銜著一枚草莖,手中拈著一枚草莖,鞋底被青草的汁液染成青綠,浸到千層布萬根線的棉布裏。仿佛牧羊人的一輩子都在與青草為伍,與羊群做伴,即使天上的雲飄過了千年,小河裏的水流了千年,也未能改變牧羊人腳下的路徑。
小時候,牧羊人並不覺得牧羊有什麼好。早早醒來,羊柵欄裏的羊就像一群早就睡醒的趕路人,有的用犄角頂開羊柵欄窄窄的木門,有的在後麵咩咩叫著起哄,有的更是能耐,從一群羊身上踩踏而過,儼然一個修煉過絕頂武功的高人。牧羊人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從一隻卷毛羔羊的眼神中看見一汪清澈的泉眼,從一頭母羊的眼神裏讀出萬般慈愛。
草是千年的青草,河灘是千年的河灘,牧羊人不知道每一株草的名字,但清楚地知道羊最喜歡哪一種青草。有的草長得枝肥葉嫩,其實充盈的汁水極為苦澀,羊吃過一次就不再理睬。有的草長得纖細柔弱,從泥土的夾縫裏探頭而出,羊等著,等到這些柔嫩的葉片長大長高,這才舍得下嘴。
其實作為一群羊也有羊族的秩序。那頭用威風凜凜的犄角撞開羊柵欄的羊,是羊裏頭的王者,頭羊。頭羊相當於一個外表威嚴,內心寬宏的領袖,每每走在羊群前麵,覬覦的野狗不敢惹,別的羊群裏的頭羊也不敢輕易挑釁。羊群走到半路時,一隻跛腳的母羊被遠遠地甩在後麵,哀哀而鳴;頭羊轉回身,用眼神警示這個看似散漫的隊伍。於是羊群就慢了下來,等著,等跛腳的母羊歸隊,這才向河灘上飄去。
其實,每一個牧羊人那時都是小孩。不能拉犁,也不能拉耙,隻能勉強和一群羊呆在一起,和羊分享孤單的童年時光。所謂的孤單並不是真的孤獨,當一個人漸漸熟悉了羊的稟性後,就會找到牧羊的很多樂趣。打起圍堰捉魚,看著那些青黑的魚脊偷渡般遊進圍堰,這才貓手貓腳地繞過側翼。少年捉魚自有少年的癡傻,甕中捉鱉,圍堰捕魚,被水嗆了個底朝天。羊的眼皮向上翻著,有些鄙夷,不過小小的牧羊人並不在乎。嗆了水的魚兒找不到東西南北,憋悶氣短,一個個泛起魚肚白,不得不被牧羊人在柳枝上穿成一串,在火上烤,包在泥土裏燒,蘸一點從家裏偷出來的鹽巴,吃得津津有味。還有羊兒吃飽的時候,蘆葦蕩裏的野鴨還未歸來,這個小小的惡棍——牧羊人躺在草坡上經常會笑出聲來,隻是短暫的笑聲過後,他想不起那晚丟失了孩子的野鴨是怎樣難以入眠。河灘那麼大,蘆葦叢那麼密,一隻尋子的野鴨,隻能咯了血般將淒厲的啼鳴灑遍每一片夜色:誰看見了我的孩子,哪一個惡棍偷走了我的兒女?
和別的人不一樣,牧羊人的生長在一片老河灘上,在一彎清亮亮的小河灣裏,在秋枯春榮的青草地上。別人呢?別人一開始在村莊裏哭泣,玩耍,勞作,長大了有可能離開家園。他們去了哪裏,牧羊人一無所知,隻有很少的時間牧羊人和他們在村莊裏相遇。他們衣冠楚楚,他們談吐自若,他們指尖輕彈撣落手上的煙灰,一個個像衣錦還鄉的富人。與他們相比,牧羊人的木訥是那樣格格不入,身上的羊膻味在空氣中一層層散開,腳上的千層底仿佛被青草磨穿,隻剩下薄薄的一張紙片。牧羊人麵對一些新鮮事物的時候,眼神是混沌的。他在回避,他在退讓,他在謙謙之後會猛然飛奔離開,長喘一口氣,站在羊群裏,站在葳蕤的青草地上。
也隻有這個時候,牧羊人才會覺得自己才是自己,也隻有在這片狹窄或廣闊的天地間,牧羊人才會覺得一切宛若浮雲。雲是白的,飄了千年的雲也不曾受到汙染。雲是自由的,走過千山萬水,一片雲也不曾被誰裁下一尺半寸。雲是高遠的,永遠,你隻能仰望一片白雲的行蹤,而雲始終俯瞰著家園、城市、鄉村、河流與土地。
說不清楚,牧羊人的成長到底與什麼有關。是南去北歸的燕子喚醒了春天,還是野草的堅守才能等來花開春暖?是一條河流的啟迪麼,讓時間循了流水的道路,飄然無聲,迎來夏雨、秋霜、冬雪,還是牧羊人手中的那根牧羊鞭,輕輕一揮就趕走了時間的白馬?是刺槐樹上的那隻老鴰窩吧,從牧羊人小的時候一直到現在,一直黑黢黢地站在枝頭,像一隻黑色的眼睛,眺望著鄉村,眺望著從遠方旖旎而來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