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時間的證人(上)(3 / 3)

小木屋,一隻遠年的馬燈掛在屋簷下,在夜風中搖曳,散發著橘紅色的微光。

夜色永遠是一個謎,或者是一個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迷宮。人一出生就開始在祖母、母親的單純話語權裏生存,月亮就是月宮,冷寒,但有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嫦娥。有一棵樹,桂花樹,樹下有一眼石臼。石臼旁邊永遠有一隻小白兔,日夜舂米不停。我則習慣把小白兔的形象想象成一個人,一位和嫦娥一樣姣好的女子,隻不過因為勞作,比嫦娥更顯得充滿活力和煙火氣息。天是一張漫無邊際的大鍋蓋,地是一口熬煮日月的大鐵鍋,人生下來就是用來熬煮的,把筋骨熬煉得鐵一樣堅硬,把血肉凝成泥土的一部分,和野草一樣枯萎,和莊稼一樣從青嫩走向成熟。星星是永恒的航燈,在這個迷宮一樣的夜裏,唯有星辰是觀望的智者,看著你追逐奔跑,看著你把財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心力卻越來越憔悴。看著你老去,看著你最後一次走向寬闊無垠的大地和無邊的暗夜,在寂寞中垂垂老矣。至於有沒有走出夜的迷宮,隻有自己知道。

關爺的小木屋建在田野最高的地方,這樣,一隻老邁的馬燈眼就能照亮每一個路口。夜色中,有歸家人滄桑的喘息和踉蹌的步伐,踩得關爺的心口發疼。到底為了什麼讓人們遠赴異地他鄉,等花白了胡子和鬢發,眉眼結滿了秋霜,還要固執地風塵仆仆地歸來。葉落歸根啊,一杯釅茶讓歸鄉者的心裏漸生暖意,覺得故鄉的夜才是真正的夜,沉靜的夜,一抬眼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夜的質感的夜,握在手心,綿綿的,軟軟的,舔在舌尖,苦苦的,澀澀的,甜甜的。夜色中的歸鳥,翅膀像一陣風,棲在刺槐樹的枝丫上,這樣的夜裏,關爺往往無寐。他怕一隻鳥不熟悉他鄉的枝丫,在夢裏跌落在地。那條老邁的狗也顯得極有耐心,多年的田園生活,已經讓一條狗有了自己的看法,餓了,糧食餅子一樣可以充饑,沒有必要攆著一隻可憐的野兔、幾隻孱弱的鵪鶉,在麥田裏瘋跑。

多年以來,關爺的腳諳熟了田野上的每條阡陌、每個路口、每棵樹、每一塊麥田。關爺知道自己就是為田野而生的,他的腳板隻有踏在泥土上才覺得愜意,他的粗糙的手掌隻有在撫摸一株麥子時,才細膩溫情,他的眼神越老越覺得能洞穿繚繞的夜霧,抵達田野的每個角落。

田野是眾生的家園。哪隻兔子老了,眼神哀哀,一步一回頭向遠方走去,關爺知道,一隻兔子的宿命就是奔向泥土,奔向無聲無息的死亡。哪隻野兔懷胎分娩,關爺會撥開濃濃的霧,趁野兔還未到家之前,送上一把青青的麥苗。野雉,好看的羽翎在黎明時展開飛翔,它們並不走遠,從這一片草窠到那一堆草垛,築窩,下蛋,孵化兒女,青青的麥田才顯得充滿生機。那些灰的、青的蚱蜢,關爺像孩子一樣捉進籠子,看它們靜靜吃草,有一種情愫在心底暗生。也許關爺並不知道,那就是流溢的詩情無可釋放,隻能站在木屋的屋頂上,像荒野中的一匹狼對著星空嚎叫。

這個時候我想起一個老人,像土地一樣滄桑的臉上溝壑縱橫,胡須像一麵在田野上飄舞的旗幟。托爾斯泰,一生著述無數,詩情流光溢彩。一個有顯赫身世的伯爵,最後的身影總是頻繁出現在農莊、田野與收獲的大地上。他的靈魂日漸朝向大地匍匐,他的身影日漸長成田野上枝繁葉茂的一棵樹。他的影響逐漸波及到名字叫契訶夫、屠格涅夫這些偉大的人物身上,盡管他們的名氣不足以掩飾這位世紀老人的鑽石之光。青草、田野、跳躍的火焰、澎湃的思想之源,卻一直在蔭蔽著我們孤單的靈魂。

啊,我竟是有些臆想了,我們的關爺不過是作為一個單純的守夜人,出現在麥浪起伏的田野。他隻會暗暗記下時令遊走的路徑,指尖在磨亮的鐮刀的青鋒上輕輕一彈,麥子熟了。

——守望麥田的人是幸福的人,是大地質樸的孩子。

記得最後一次走過田野上那座簡陋的木屋,我的內心一派澄澈與頓悟。守望,遠遠比攫獲更加優雅與從容,思想的欲念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執著如夜色中一枝朝向天空的枝丫,知道遠方的所在,卻隻用血脈去探知泥土深層的哲思。

夜色中,誰還在堅守?仔細聆聽遠處的蛙鳴與蟬聲,是不是有一縷季節的風拂過田野,金黃的麥浪起伏。我所輕叩的,不過是一扇存在已久的時間之門,關爺才是夜色中的執著守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