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累了不想也罷。牧羊人最愜意的還是日頭偏西,時間的指針指向黃昏。這時候,疲倦的蟬鳴漸漸稀聲,田野上的蟲兒也大多倦了,伏在草葉下打盹兒。一隻忙了一天的螞蟻站上草尖,望著漸染紅暈的夕陽,發呆。
牧羊人無可眷戀。在大地上行走的一生,該見的都見了,該聽的都聽了,該想的都躺在草坡上想了個前前後後。羊是聽話的孩子,頭羊用犄角挑起青草向母羊示愛,於是王者有了眾多的嬪妃。卷毛的羔羊始終要長大,在嗅過了一百種青草之後,最終選擇了適口的種屬科目。母羊嫻靜如處子,眼波流轉低回是訴不盡的情誼與相思。還有什麼能抵得過如此豐富的內心世界呢?還有什麼樣的生活能如此一清二白,條清縷晰呢?
牧羊人眷戀的太多。其實牧羊人太不善於表達,那清澈的河水,洗滌衣衫,也能滌蕩一個人的魂靈。躺在河邊的洗衣石漸漸被時間之水磨去了棱角,卻還依舊眼中帶淚地和一條河相親相擁。一條小橋,渡的是來的人往的人,而小橋何曾渡得了自己?也許吧,沒有腳步的行走會走得更遠,用遐思,用夢想,用執著,用堅守。時間流去了還會有時間匆匆流來,河水流遠了還會在千年以後潺潺。打開時間的門扇,除了天空、大地、白雲不朽,大多的事物俱已被時間的潮水抹平。
時間久了,早已分辨不清春夏秋冬,牧羊人有時站在一片白雲上,看層層漫卷的流雲都是自己放牧的羊群。他不需要記得哪一隻剛剛出生,哪一隻即將死亡。對一隻羊來說出生就是與泥土和青草結下締約,相約生生死死;而死亡即是永生,飄忽的魂靈向白雲飛升,就能接近輪回的真諦。
牧羊人有時出現在一枚野草的花朵裏,懨懨的午後,一滴露水就是牧羊人的下午茶。他不需要啜飲,他隻需輕輕凝視,那顆透明的露珠就會心電感應般維係起牧羊人的心房。
那把牧羊的鞭子,後來長成了一棵樹。很多牧羊人在下午茶的時光裏,往往會沉默良久,念白道:不如歸去!
二、鄉村守夜人
小河裏的蛙鳴閃著光芒,每一個有蛙鳴的地方都有一顆星子倒映在水中。起先是一隻,明亮的叫聲有些單薄,死死地鎖定了那片暮色。向西方極目望去,最後一抹緋紅好像剛從一位鄉村少女的臉上褪去,夜就妖嬈了,少女就有了女人成熟的韻致,以媚惑的眼神、指尖撫向黑暗裏的樹,拂向夜的拐角——關爺守夜的小木屋。蛙鳴在繼續,快樂的多重唱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條聲音的彩色絲帶,聲音的黑色絲綢。聲音的帷幕通天扯地垂掛下來,給蝙蝠黑色的緊身衣又塗上一層妖魅的墨色,宛若上下翩飛的精靈。
這醉人的麥香,關爺禁不住嗅了嗅鼻翼。沆瀣,夜半的微露剛剛開始醞釀,從遠處,從低窪的地方,從小河灘上,一層層,一波波,在星光下蠕動,飄浮。關爺的眼神曆來很好,尤其在夕陽下沉之後,關爺的眼睛就像點起的一盞馬燈,閃爍著犀利的光。你猜不透他一天到底在想什麼,關爺從村子裏走出來的時候,往往攜帶一根木棒。
——再早的時候,是獵槍。
那時關爺還年輕,幫隊裏守夜,無邊的麥田熟了,田野四周頓時亮起無數雙眼睛。他們在急促、微弱地喘息,前胸貼著後背,肚子裏沒有一點糧食和油水。大人還好,孩子餓了哭一陣喊一陣,力氣漸漸從體內抽絲剝繭般遊離,仿佛要死去。拚一拚,人在饑餓的時候,往往不會去衡量所謂的麵子與生死。在饑餓麵前,生命通常變得不堪一擊,如此卑微與渺小。揣一隻小口袋,趁著夜色撲落大地,趁著月黑風高,趁著守夜人剛剛打了一個哈欠,擼幾把活命的糧食。喊是無濟於事的,他們的身手如此敏捷,在麥田裏穿梭跳躍。關爺知道,但關爺不想壞了規矩。嗵的一聲,獵槍響了,一串彤紅的火光映紅了鄉親們熟悉的臉龐。都不遠,張村、李村、王家莊。關爺聽見有人哎喲著遁下身形,擼麥子的人早已作鳥獸散去。後來,關奶嫁給了關爺,一粒霰彈貼著關奶的麵頰滑了過去,一條鮮紅如蚯蚓的疤痕從此留在關奶臉上。原來,男人死了,她不肯眼睜睜看著唯一的兒子再活活餓死,於是裝下了熊心豹膽,去田裏偷麥。關爺常常撫摸關奶臉上那條像鰻魚一樣遊動的疤痕,說多好的一張臉蛋,毀了毀了,全毀在我的手裏。關奶倒是默然無語,看著這個膚色黑紅的漢子。是他,延續了她的活路,柴米油鹽,總是趁著漆黑的夜色輕車熟路。
關爺把獵槍撅了,掛在村子裏老屋的土牆上。關爺拎著一根木棒,不過是做做樣子,嚇唬在麥田裏騷情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