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活一季香一季
老祖母,如今你躺在一片青青的麥田裏,醒了睡,睡了醒,在風中張望家園。我們承襲了你勤勞的一生,種地揚穀,侍弄著自己的那一片人生。我知道,你有多喜歡腳下的這片土地。活著的時候,指著牆角的那口薄薄的棺槨說,住進去,就住進了安然,住進了清澈的時間,就能永遠活在大地的胸膛,日日傾聽那飽滿的心跳。
我們的土地不算多。好在我們都是一群知足的人,知道麥子的一生、穀子的一生,還有玉米的一生和我們一樣,穿越風風雨雨,到最後才高高擎起那麼一點點糧食,覲獻給時光之神。
——我們怎麼可能是神呢?我們不過是神造的子孫,在大地上蟲蟻般忙碌,向著神在的方向一日日驅趕,鞭笞著自己的靈魂。
老祖母的腰早早就彎了。時間一輪輪從你的血肉上走過,走老了筋骨,走老了眼神,走老了你年少時在三月的春光下羞紅的臉龐。那時候,祖父還少不經事,穿著開襠褲爬到村裏最老的一棵柳樹上,擰吹柳笛,學鳥語,叫隻有你能聽懂的那一串話——長大了我要娶你。
我們是農人,我們的雙腳一生下來就拴係在土地上,拴係在一棵棵向時間匆匆趕路的莊稼上。拔節,生長,在寧靜的夜色中,聽村莊在憨厚的呼吸裏入夢。那些閃爍的群星,有多喜歡眷顧我們,一枚枚,棋子般散落在天上。蟋蟀唱起歌謠,麥草散發清香,濃濃的乳汁一樣的霧靄,聚集,聚集,而後,散布在田野,讓每一個在鄉村遊走的孩子都有一口活命的奶水。
我學會了在一滴露水裏凝視鄉村。露水珍珠般透明,折射出五彩斑斕,嫋嫋的炊煙和低矮的屋簷。晨起的祖父掮起杞柳筐,走在一頭趕路的牲口後麵。那頭趕路的牲口知道祖父的心思,將糧食和草化成的糞,不偏不倚,落在路中央。你看祖父的眼神呐,好像一輩子就為一泡糞土活著。在晨曦中,收集滿一筐子羊糞蛋、驢糞蛋和冒著熱氣的牛糞,倒在門前的空地上,讓它們自己燃燒。有些東西就是在時間裏慢慢醞釀和燃燒的。像酒,很多糧食蒸透了,發酵,一滴滴潷瀝出馥鬱的濃香。像醬,好生生的黃豆在時間的守望裏,長出綠毛才有了我們賴以佐食的冗長時光。
老祖母,你是一塊地。
老祖母那塊地上永遠生長著糧食。村莊在河水的纏繞裏,久久不願老去。老祖母在屋簷下梳下一縷縷花白的發絲,藏在木板門後麵的牆縫裏,就以為藏住了時間的蒼老。老祖母不想讓誰看見自己老去的樣子。祖父當年吹著嗩呐迎娶祖母時,那件火焰一樣的緞子麵襖,老祖母在五月的陽光下一次次翻曬,最後,微笑著穿在身上,躺進那口薄薄的棺槨裏。活一季,香一季,這是老祖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我在田埂上一遍遍看著熟透的莊稼才明白,渺小或偉大,都得活色生香地活著。
飛鳥一次次掠過頭頂,時間的翅膀一翕一張,告訴我們,人的一生就是要不停地勞作,耕耘。蠹蟲最是不勞而獲的家夥,鑽進我的書櫥,貪婪地吞咽知識和思想——隻是吞咽紙張而已。你絕不相信,一隻小小的蠹蟲能有多大出息?吃飽了肚子,大腹便便地爬出來曬太陽。這個陰冷的家夥,它錯了。一旦陽光落在身軀上,它就會麻醉般靜靜死去。曝曬,隻有莊稼和幹淨的靈魂才適合。我們不想化成一隻翅膀斑斕的蝴蝶,也不想做撲火的燈蛾。我們在土地上行走,在大地上沉醉,我們的血液和骨殖,最後將會植入腳下的土地,這片時間的荒野。沒有遺憾和愧疚,沒有深深的自責與懺悔。
老祖母,你是否累了?走了那麼久,終於可以塵埃落定。在村子的不遠處,我知道我們早晚會去看你,追隨你。但是現在我們還要好好地活著。一粒種子一旦落進泥土,便會在春天開出小小的花朵。你說的,活一季,香一季。田野上的莊稼和草會記得,你皴裂的手指撫摸過的子孫會記得,池塘邊那棵祖父攀爬過,擰吹柳笛的老柳會牢牢記得。記得一個人清貧的一生,在村莊的時間荒原上,花朵般綻放,將淡淡的體香飄滿一整個季節。
時間始終活著。像你。
我們在母親的子宮裏體驗過生命似水的感覺。呱呱墜地,用驚詫的眼神張望這個紛繁的世界。然後,閉上眼沉痛大哭。哭是哭過了,有些東西注定會死亡,有些人和事,過了許多年依然水般清澈透亮。
我們的腳步在追趕時間,時間也在追趕我們的腳步。原野上的穀子和玉米熟了,稻草人始終保持最初的信仰。祖母,那件火焰一樣的緞子麵襖不是你掛上天的吧,在黃昏的時間中散落一地霞光。村莊是你的,田野也是你的,這生長在大地上的莊稼和草都是你的。夢裏,你佝僂著腰,踮著小腳,穿行在一望無際的時間荒原。從老年走向中年,從中年走向青年,又從青年走向溫暖的繈褓。我看見你笑了,清澈的眼神一如我小時候看你的模樣。你的手撫過我的麵頰,你的胸膛緊緊貼著我的胸膛。你在暗夜裏點燃一根火柴,像星星,像月亮,像頭頂的那輪火紅的太陽。
老祖母說給我們一個又一個故事,我們聽著老祖母的故事在村莊裏長大。我們曾經深信不疑,我們現在依然深信不疑,隻有老祖母才會如疼愛自己生命般疼愛我們。
有時候,我們的腳步越走越遠,領你回家的一定是她。
有時候,我們走向天涯的身影越來越淡,喊你折返的一定是她。
有時候,我們在時間的水流裏找不到自己,幫你找到自己的一定是她。老祖母才不會發脾氣呢,老祖母把村莊、莊稼和我們,都看成是她的孩子。
靜悄悄的月光下,老祖母很輕易地就能站在鄉村的屋頂。月光漫過她的發梢,月光浸透她的眉睫,月光水一樣拍打著她的衣衫。我在淙淙的月流裏分明看見,村莊依然活色生香地活著,老祖母依然活色生香地活著,活一季,香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