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自己的那片地,人就不會寂寞。自己種下的種子,就能打下自己的收成。老祖母的那縷風,累了就在田埂上歇歇;閑了,就在草尖上刮刮。從村莊到田野,隻不過一眼望去的距離,我們在你慈祥的目光裏,在你的時間荒原裏,還會來來去去。
三、老祖母的時間荒原
老祖母老了。老祖母的時間荒蕪成一片蒼茫的冬日原野。
那些鮮活的記憶,那些活生生的村莊裏的事物,如今一一逃逸,再也不聽從老祖母無聲的召喚。我走過老祖母的身後,想拂去粘連在她身上的枯草殘莖和落滿雙肩的塵埃,老祖母依舊木訥著眼神,忘記了我曾經是她一脈相承,傳繼下來的孩子。
誰沒有過快樂的童年時光呢。仿佛生命的開始,每個人都擁有天使般的清澈與單純。你赤腳走過的那條小河,冬去春來,野草爬滿了老河灘。你的眼神比河水還要明亮,輕輕掬起時間的水花,悄然從指縫間流走。老祖母,你不會想起很多年以後,你成了別人的老祖母,我們一一竊取了你的活力與青春。像一座建在村莊裏年深日久的房子,昨天抽一塊磚,今天掀一片瓦。曾經,我們多麼溫暖地住在同一片屋簷下,聽飛過村莊的鳥語,看門前刺槐樹的花開了一季又一季。我們太不甘於貧窮,不甘於黑黑白白的寂寞,到後來,剝皮抽筋般摧毀很多緩慢時光裏的事物,幹著一些自以為是的事情。
老祖母老了,老了的老祖母在她的時間荒原噤了聲。春來時,燕子飛過老祖母的眼簾,再也喚不醒一絲漣漪。秋天時,落葉翻飛,老祖母踟躕在颯颯秋風裏,無悵然,也無歡喜。
村子裏的房子,一天天空了下去。牛叫聲逃逸,農具逃逸,一些緩慢憨厚的事物一一逃逸。它們去了哪裏?或許是從前吧——老祖母,從你木訥的眼神裏,我能讀懂。正向行駛的時間軌跡之外,還有另一條通向從前的時間之路。原本,一個人生下來就開始向前行走,到後來就完全變了樣子。有一種叫回憶的東西,會牽著我們的手,像兒時老祖母牽著我們,一一辨認,這是月亮,那是星星,這是草,那是莊稼。
我們站在時間回溯的路口,呼嘯的風撩起往日的塵沙,冷硬地,灌滿思緒。對了,老祖母,你開始日漸蒼老的眼神,是不是就要走過冬天,在無盡的時間荒原上醒來,走向繁花似錦的彼岸。
村莊隱忍著,在每一個黎明到來之前,緘口不語。太陽的光芒又能怎樣?現實的轟鳴又能怎樣?傾軋而過的流水作業又能怎樣?我們在壓抑的空間裏,已經走了很久。我們在飛揚的塵沙中,已看不清自己來時的麵容。我們奢望著和星空大地一起,享受耕耘播種的快樂,哪怕是淚水,也不曾將我們執著的熱望淹沒。
老祖母,你不要哭泣。你是不是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粗大的麻花辮,靈動的腰肢,走過村莊時能驚起一股小小的旋風。那些粗憨的莊稼漢子,不以為恥地向你表白著心中最真實、裸露的想法。有時候,文明不過是刻意給人穿上一件鐵褲衩,表麵的繁縟斯文並不能掩飾心中齷齪的想法。一曲花兒,一曲信天遊,從民間深處火辣辣地飄進現實的耳廓。很難說,高雅就是掩蓋了真實的高雅。
清白的月光之下,小河裏的水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體貼、愜意地滑過老祖母光滑的肌膚。知更鳥在夜色中沉浸,蟲鳴交織,給老河灘的蘆葦蕩蒙上一層迷幻的色彩。
老祖母,天地一派澄明中,你是村莊裏最幹淨整齊的新娘。撩撥的嗩呐響了三天三夜,宣告了一個人處子時代的結束。
撲麵而來的煙火日月,寂寞的村莊,隻因有了老祖母,日子才像模像樣。
有一段時間,我戀上了老舊的光陰。老祖母就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看我翻箱倒櫃找一些老東西。一把長命鎖,是老祖母的外婆留下的唯一一件飾物。老鼠憨態可掬的樣子,不知出於前朝哪位工匠的手藝。時間的水流,並未磨滅往昔的鏡像,一件小小的器物不知溫暖過多少靈魂。老椅浸透時光的暗紅,光滑的扶手被打磨成了一彎月牙。老椅隻適合老態龍鍾。如今,老祖母寬袍大袖地坐在裏麵,依然有些傳統的樣式。盡管我們有時不太喜歡,嫌拘束,可是老祖母的懷抱誰又不曾依戀過呢?包括那些老掉牙的催眠曲,包括老祖母倦怠著眼神,拂一拂手,讓我們到野地裏盡情玩耍。
留下孤單的老祖母吧。忘記那些緩慢的日子?或者,摒棄一切清貧、簡陋、與鄉村古樸的光陰,讓我們都住進十層、百層的雲霄,無限漂浮在漫漫的時光旅程?
終有一天,老祖母壽終正寢的那天?終有一天,老祖母不會在村莊裏醒來?終有一天,我們像一群失憶症患者,再也找不到村莊與原野,在笙歌之後的一派死寂中,品味失去故鄉故土的滋味。
體態臃腫的老祖母,遲鈍的手勢,再也不能驅趕一群落在田間的鳥雀。祖父紮起的稻草人還在,還在孤單守望什麼。村莊裏的老屋還在,橫斷的窗欞像缺失了牙齒的幹癟的嘴唇,任憑一陣風打著呼哨,在時間的荒原上來回穿梭。
我們的腳步走走停停。我們隻有在冷寂的刹那,才會偶爾返回曾經的時間軌跡。我們多像一群群欲望的候鳥啊,南去北飛,尋覓一個永遠沒有謎底的答案。此心安處是吾鄉——隻能用一種無奈的私語告訴自己,曾經我也是一個有家的孩子。
年邁蒼蒼的老祖母向地平線走去,老祖母的時間荒原,單薄的炊煙又起。村莊在遠處,村莊在近處,村莊在老祖母的心裏。
我隻記得,除了一條朝向正前方的時間之路外,還有另一條道路蜿蜒在心底。安靜、真實、良善、單純,像一株植物的靈魂,春去秋來,花開花謝,籽實結滿時間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