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祖母那片地
老祖母站在那片地上,一直站著,像一株孤單的野草,像一棵被收獲了籽實的莊稼。陽光落在老祖母的發梢,又滑落在她褪色的肩膀。什麼時候,老祖母老成了一幀老舊的照片,在那個淡淡的黃昏,泛黃我的記憶。
那是老祖母的一片地。老祖母,你在春天走過田埂時,是不是聽見麥苗沙沙的笑聲、大風呼呼的喊聲、那條忠實的老狗低低的吠聲?我們知道你老了,怕你找不到來時的路,於是,把早已散架的一柄钁頭敲打上,給你做拐,讓你拄著,領著你去看你種了一輩子的莊稼地。
村莊裏也有夏天,離開夏日的煎熬,我們的日子仿佛就不能叫做日子。老祖母偷偷地,在夏天的玉米地裏赤裸著肩膀,袒露著鬆弛的乳房。老祖母不說話。滿地的玉米都是老祖母的兒女,神色凝重地看著老祖母赤裸著上身。老祖母的青春,被村莊偷跑了,被土地掩埋了,被早早死去的祖父帶到了異地他鄉,遠遠地埋葬。祖父死時,瞳孔發散,麵色潮紅。祖父說,我又看見你俏不嘰的模樣了,光著身子,沿著那片地,一直跑呀跑,跑到天邊,跑到我心裏。自此,你的青春就消失了,你找不到了。在時間的荒野裏,有很多東西,我們昨天看著,花開的花開,葉綠的葉綠,後來就都看不見了。老祖母一彎腰把一朵草花插在花白的鬢發,那條老狗嗚嗚了兩聲,看著西天的雲彩,熏醉了老祖母核桃皮樣的臉龐。
老祖母,我知道,你一直在播種時間,把種子,一粒,一粒,播種在泥土裏。你不會像村子裏的青皮子那樣,三天兩頭走到那片地裏,看種子是否露出了芽尖。那些種子其實就播撒在你的心裏。你會拈起一縷春天的風,灑一場三月的雨,用夢裏鬆軟的那雙手,犁犁耙耙,讓種子的床,溫和柔軟。本來,那些種子就是你的孩子呀,那些莊稼就是你的兒女。長大,長高,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要做的,不過是在村子裏細細梳理時間的繩結。
淩亂的鄉村時間,從來沒有人告訴你這一天的日子該如何打理。我們不是流水線上的一員,我們和村子也沒有隸屬關係。村莊承載我們的時間,我們在村莊的時間裏悠然度日。數雞,喊狗,和醒來後倒嚼的老牛訴說在過去的時間裏打撈的憂傷與快樂,失落與滿足。村子裏的日子亮堂堂的,即便是在涼月滿天的夜裏,也能聽見時間水流一樣的念珠聲。
老祖母貓著腰,把饅頭屑放在蟋蟀的洞口,把一片肉放在老鼠經常走過的地方。在村子裏,老祖母不光待人祥和,更希望那些小小的生命,蟋蟀在嘀哩中安慰我們的孤單,老鼠在夜色裏給我們空虛的時間帶來一點點熱鬧的淩亂。
沒有草的土地,是不會收獲糧食的。
沒有荒廢的時間,不叫真正的日子。
我承認,我是老祖母嫡係的子孫,一生下來,就學會了如何在老河灘上虛度光陰。我看一尾魚在明淨的水流裏閃爍鱗光,不厭其煩地在水草間穿梭。它們有很多時間,不用關心所謂的正經事。它們也不用天天想著鯉魚跳龍門的崇高理想。時間還早著呢——在老祖母的時間荒原裏,我們首先要聽見自己的心跳,看見自己的影子。然後,才在風裏去尋找大地上的朋友和伴侶。老祖母從未教給我們什麼,我也一直沒在教科書裏看見老祖母說過的隻言片語。總之,土地是用來播種的,泥土是用來生長的,時間隻不過是一種必不可少的附庸。我們從時間中來,在時間裏消失,到最後,時間並不能證明誰是小人物與哲人,無論誰都會化作飄散在風中的微塵。
老祖母,沿著故鄉的田埂,我還能看見你的足跡,小小的,像一個個尖尖的粽子。你生養了我們,給我們銘刻上鄉村的刺青,給我們烙上鄉土的刻痕。從此,走到哪裏,身上的泥土氣息再也揮之不去。
泥土能用來承載什麼?
村莊又能寄托什麼?
老祖母死了,會不會在一天的清晨蘇醒,手打涼棚,站在村莊的最高處,看村莊之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祖母從來訥言,即便是絮叨,也在寂靜的夜裏。老祖母隻對自己說著話:星星亮了會滅,月亮圓了會缺,日頭升起會落,花兒開了會謝,草兒青了會黃,葉子落了還會再綠。隻有穿越夜色的風,偷偷爬進老祖母的木格窗欞,在季節的記事簿上,記下老祖母淩亂的絮語。
然後,走出村莊,昭告天下。
風拍打著老椿樹堅實的軀幹,風撫摸著小橋下悠悠的水流,風停駐在老祖母的那片地上,看莊稼一天天生長,青綠,綿延,葳蕤老祖母的時間荒原。
——我看見老祖母變成了一陣風。
多年以後,從他鄉匆匆趕回的伯父,請風水先生在那片地上看了一方好穴。說是金沙鋪地,玉帶纏腰,決意要把老祖母從西窪地裏遷迎回來。時間凝固著,風不知躲向了哪裏,一鍬,一鍬,將潮濕的泥土翻上來,露出老祖母業已腐朽的棺槨。年過七旬的伯父,哽咽著,老淚縱橫,用手將棺木上的土一點點拂去,忍著悲傷將老祖母的棺木啟開。——老祖母在笑,藍布大襟上一朵火焰般的花朵,鮮豔而生動。老祖母的臉紅潤著,原本核桃皮一樣的臉色,看不出一絲皺紋。花白的頭發,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青絲如瀑。陽光流蘇般灑落,瞬間溫軟了老祖母僵硬的肢體。
七憨爺說,真真的,一個死去多年的人,就像活過來一樣。
老祖母還是化成了一縷風,在啟開棺木的刹那,一切不複存在。伯父癡坐在地,向天哭訴,早知如此,何必找什麼狗屁風水先生。
老祖母不會後悔,如願以償地安放在屬於她的那片地裏,春來了秋黃,夏走了雪落。老祖母的那片地,始終生長一茬又一茬的莊稼和一季又一季旺盛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