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樹苗
那時候,房梁還是一棵樹。一棵樹的小時候。
一棵樹的小時候,也要經曆太多風雨劫難,種種危險和不確定的因子常常伴隨左右。它太小了,小的像一棵草。去年剛剛鑽出地麵的一部分被一隻正在發情的公羊咬斷,記不清當時吃還是沒吃。或者,被那隻公羊當作春天最好的禮物,送給了一隻溫順可愛的年輕母羊。小時候有多少故事正在發生。比如,那隻年輕的母羊是否接受了公羊的愛情?它們的愛情後來是否有了結晶?一隻,或者幾隻帶著美麗卷毛的羔羊,在河灘上撒歡兒,不期然地和小樹苗有了重逢。
這樣小小的一棵樹,長在老河灘的支汊旁。一條河,清亮的水波劈開黃黃的土地,在平原上蜿蜒遊弋,到了這個地方,就多出了一條叉來,細細長長,朝向東南。河水流向了哪裏,小樹苗已無暇顧及。隻知道,有水的地方,生命的物種必將平靜地繁衍下去。——就如自己,多麼輕飄的一粒種子啊,被一陣春天的風,吹呀吹,吹到了老河灘上。
——為什麼不是房前屋後?那樣,就可以日日目睹煙火人家的閑適與忙碌。
——為什麼不是田間地頭?那樣,就可以俯瞰莊稼的生長,看一茬茬的陽光被播種,被收割。
沒有選擇。在物競天擇的傳說裏,生命的軌跡就是這樣簡單而深刻,就如生長在村子裏的人,可以做一百種設想,設想自己不是生在這裏,長在大海邊多好,可以試一試海螺的哨音,悠遠而空曠,幹淨而迷離。
或許,哪一個傍晚將會看見一位美人魚,浮現在金色輝煌的海麵。長在大山裏多好,可以聽長胡子的老人說哪一個山洞裏藏著山鬼、樹魈,常常化作柔情的女子,於蒙蒙夜色裏,在山間邂逅她的半生姻緣。更多時候,村裏人的夢,冗長而敷衍。不是夢見總在一條路上狂奔,好歹到了盡頭,才發現不過是和村莊一模一樣的另一座村莊。再就是夢見在村前的小河裏洗澡,捉上來一條紅色大鯉魚,回到家剛要宰殺,卻成了指肚大小的一條灰頭土臉的泥鰍。
所以,小樹苗也沒什麼大的夢想。生命既然已經打開,那麼未來的日月是好是壞,全憑上天安排。哪怕再有一天被一隻大獻殷勤的公羊看見。——既然命運若此,何不變作一隻代表愛情的花環,給鄉村安詳的日子帶來一點物種繁衍的小小欣喜。
小樹苗,是一種叫做榆樹的鄉下樹種,風吹到這裏,就把根紮在了這裏。其間,這片河灣的所有者吳大有來看過。看看左邊的一棵歪脖子柳樹,又看了看小樹苗說,這麼小的小家夥,笨頭笨腦,大概也就是塊燒火的料。小樹苗沒聽見,反正又不會反駁,幹脆在一陣漫過河道的風裏,挺直了身子,自己長自己的。
開始有鍬把粗的時候,孩子攀過,倒了又站了起來。開始有碗口粗的時候,拴過牛,那天牛癢了,在樹身上摧枯拉朽地蹭了半晌,蹭掉一塊樹皮。開始有檁條粗的時候,小樹苗算是長成了大樹,能在河灣裏看見自己的倒影了。旁邊的那棵歪脖子柳樹大概脖子累了,看夠了河灘上的風景,死了。吳大有拿著一把板斧,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一棵樹的一生。
有時候,相鄰的兩棵樹站在一起,大不了你跟我爭天,我跟你爭腳下的地盤。小時候,榆樹苗還能感覺到柳樹的倔強與傲慢,日頭差不多一整天都懶洋洋地照在柳樹的枝條上,在風中曼舞。小樹苗隻能左躲右閃,在斑駁的餘光裏生存。看得出來,柳樹的貪婪與傲慢也不是沒有理由。本來,偌大的一片河灣,先入為主,憑什麼小樹苗又插上一腳,在有限的空間裏爭搶有限的資源。後來,碗口粗的時候,小樹苗有了底氣。但作為一棵自由落體的種子,它並不想與誰為敵。水是大家的,陽光和空氣也絕非私有。腳下的土地雖然有限,若和睦共處也不見得窒息了誰的呼吸。
柳樹到底還是死了。吳大有一分為三:樹根、樹枝,做了柴火。樹身被分成兩截,上半截曲裏拐彎,做了牛軛;下半截成色還好,恰好夠做一張麵板。叮叮當當,以後的很多年,吳大有家傳來的剁肉切菜的聲音,都是來自於這棵抑鬱而死的歪脖子柳樹。
——很多年後,榆樹做了房梁,漸漸聽出叮當的聲音是柳樹在以另一種方式和自己交談。畢竟差不多的出身,沒有必要一直傲慢地對視下去。日子本來如此冗長而乏味,不如在心底多一份祝福吧,像深夜點燃的紅燭,溫暖而光亮,樸素而溫馨。
小樹苗長成了大樹。吳大有長成了中年漢子。樹長大以後,吳大有的眼光開始發生改變。沒來由呀,一棵無人管沒人問的小家夥,竟然長得這樣高大,手一伸,能夠到天上的雲。根須伸到了水裏,很多長長的須子,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的胡子,任憑流水一百次一千次地衝洗,看起來,比村長牛二還有精神。
二、上梁記
村長牛二,站在村民吳大有的院子裏。這個村子裏的一把手,很少近距離關注民生。村頭的大槐樹上按著牛二的大嘴。三提五統啦,車船使用稅啦,天不亮就開始宣傳按時繳納的重大意義。其實,誰都知道,錢糧一交屁事沒有;不交,牛二的大嘴就一天三晌不休息。震落房梁上的土不算,把一村子的雞和狗都嚇得噤了聲。吆喝一停,它們這才從雞窩狗圈裏出來,叫上幾聲,看嗓子眼出沒出毛病。
牛二的嗓門依然很大。牛二說,這棵樹按村規民約,不該歸你吳大有所有。如果是你栽的,哪一年,哪一月,村裏哪一個人看見過?
吳大有趕緊做謙卑狀,遞給村長牛二一棵劣質卷煙,牛二不接。吳大有的臉色開始發紅,小眼睛從線狀成了黑豆粒兒——本來就小,一激動更顯得小了。
這樹又不是我偷的,長在俺家承包的河灣裏,本來就是俺家的哩。不信村長你過來看看,小時候李木匠拴過一次牛,蹭掉碗口大一塊樹皮,現在還有一塊疤哩。
吳大有拉正在給他拾掇房梁的李木匠做證人。李木匠把鉛筆塞到耳朵上,磕巴著說,是,是,是有這麼一檔子事。我心裏正盤算給吳大有幹完活,少算兩塊錢,補上蹭樹皮的虧欠。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平息了。村長牛二背著手,消失在吳大有的黑豆眼裏。新木的香氣正微微散發出來,甜絲絲地飄散在寂靜無聲的村子裏。
房梁,斧斫鋸子拉的時候,當然疼痛,可房梁不會說話。再早作為一棵樹的時候,風一吹,算是風的代言。說在河灘上有空虛也有寂寞,有生長的疼,也有很多樂趣。每年的春天醒來,樹皮開始活泛,可還是不敢扯皮抻骨地往上長,一長,一疼。木質的年輪由著內在的疼痛。樹不知道,人的一生也是在一邊成長,一邊疼痛。小孩子長大了,爹娘就老了,過不上幾年安生日子,腰疼、腿疼、胳膊疼,說不上哪天就駕鶴西遊了——那肯定是疼的。樹長在河灘上,眼看著村子裏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兒子孫子一大幫,身穿重孝地跟著哭泣。喊一聲,直上雲天;喊兩聲,掛肚牽腸;喊到第三聲,人就覺得死也就那麼一回子事,躲不過,逃不了,幹脆低頭認罪,活好自己的那茬子吧。
鄉下人蓋房子確實不易。榆樹生在鄉下,當然知道鄉村的辛苦。吳大有一共生養了六個孩子,天不亮,就像一頭牛一樣在田裏做活。小眼睛的吳大有,個子又不高,常常被很多人誤以為是一隻活動在田間的狗,或其他什麼活物。你彎腰,他不怕;你撿起一塊土坷垃砸過去,正好落在吳大有的鼻梁上,吳大有罵了一句,日你娘,繼續和他的莊稼對話。
吳大有要蓋一座房子,土木結構的房子。和很多普通的鄉民一樣,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願望。吳大有鞧在榆樹下,構想自家新房的模樣。正堂屋、偏房,最好住進新房子後,把那張睡了十幾年將要散架的木床也換了。在這架木床上,吳大有和他的女人努力耕耘著屬於自己的自留地,不算肥沃,可也算天盡人意,三個兒子三個閨女,要聘禮有聘禮可收,要香火有香火可繼。
站在風中的榆樹,並不知道吳大有的心思,仍然和往常一樣,自己長自己的,生長的疼也有過,快樂也有過,河水就像一麵永恒的鏡子,照亮榆樹的前世今生。小時候,像一個沒娘的孩子,弱不禁風;偶爾還會想起那個曾經攀爬過自己的孩子,現在長成了什麼模樣,是流落到村莊以外的什麼地方,還是仍然在村子裏麵朝黃土背朝天,過被很多人當反麵教材的那種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