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一根房梁的歲月短長(3 / 3)

吳大有背著父親來到河灣裏。已近黃昏,夕陽斜斜地照著,父親從吳大有肩上滑下來,用枯幹的手指拃了拃榆樹,說用不了多少年,它就能長成村子裏最好的房梁。吳大有不知道,其實村長牛二早就相中了他家的這棵榆樹,偷偷拿了鐵鍬想移走,被放羊的父親看見。夜晚,拿了兩包煙,算是口頭協議。從此,這棵樹的歸屬再無異議。至於後來上房梁時又來搗蛋,不過是枕邊風熏得,想顯擺一下自己在村人心目中的權威。

真是一架上好的房梁。李木生砍削累了,坐在地上抽煙。陽光下,榆樹梁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巨蟒,斬斷了頭尾,仍作欲飛之勢。幹了一輩子木匠,李木生知道做一根上好的房梁,應該需要什麼樣品質的木頭。不要太粗,太粗了土牆吃虧,難以承受這麼多年時間的重量。不要太細,麻稈一樣的房梁,說不定一座房子還沒蓋好,就被壓成兩截。桐木太空,楊木浸了雨水就會生無數的蛾子,翩翩在昏黃的時光裏飛。

——數榆樹最好,千年柳樹萬年榆,一根房梁好了能承重上百年的光陰。

這是李木生第三次換上新锛頭了。馬三打的鐵锛原本品質最好,一根普通的房梁,一隻锛口就能斫得停停當當。掀了皮的老榆樹,一锛頭下去僅掀去薄薄一層皮,像一片銀閃閃的鱗甲在陽光下飛舞。榆樹不喊疼,風刮的疼,雨打的疼,早已過去。作為一棵樹,最好的歸宿就是有人看重你,放在最該放的地方。能做一根房梁,看鄉村的屋簷下飄起悠悠的炊煙,傳出朗朗的笑聲,遠比一直呆在河灣曠野顯得更有意義。

榆樹在考驗一個人的耐力。原本得心應手的活計,如今處處受阻,這讓木匠李木生很是生氣。斧子砍,鋸子鋸,刨子刨,整整用去了兩天時間,這才伏在房梁上木匠單吊線。繩墨彈出的直線不偏不倚,落在房梁正中。好吧,喝得臉色通紅的李木匠對吳大有說,念在當初俺家牛蹭破你家樹皮的情分上,短你兩塊錢。誰知道吳大有眯縫著小眼睛,抖抖索索又從工錢裏抽出兩塊。兩塊加兩塊,少拿了四塊。李木生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兩天時間就打造了一根村子裏最好的房梁,作為一個盡職的匠人,有時候物質上帶來的滿足,遠遠不如眼看自己親手打造的一件完美的物什,來得更直接。

——這超出了生活本身的意義。

房梁的一生都在人的忽視中度過。房梁,支撐起虛無的時間,也支撐著真實的生活。很多年,榆樹做的房梁就這樣沉默著。春來,紫燕繞梁而過,留下一個溫暖的巢穴。夏來,房梁聽著滴答的簷雨從瓦當裏滾落。有時越是寂寞,越能品味出屬於生命本身的另一種快樂。秋來,房梁聽人歡馬叫的收獲聲,沿著蜿蜒的鄉路,沿著淚水與汗水鋪陳的時間軌跡,盈滿一個又一個簡陋的農家院落。冬天來了,房梁下,點燃一堆旺旺的篝火,映紅來來往往的煙火日月。

房梁支撐著時間的永恒,以品質,或者承諾。

五、空蕩蕩

一陣風沿著土牆根鑽進院子裏,又貼著土牆掀開窗戶上發黃的報紙,一閃身,鑽進空蕩蕩的老屋裏。

人都走了,蛇還沒走,老鼠沒走,牆角嘶嘶拉弦的蟋蟀還沒走。不是它們不舍得,一隻老鼠在城市的馬路上很容易被壓死。這邊是車,那邊也是車,睜開眼是車,閉上眼還是車。要活,也隻能在陰暗潮濕的下水道裏穿梭,過暗無天日的生活。蛇更不能走,鑽慣了泥土屋簷,爬不上手可摘星辰的公寓大樓,要進化,必須裝上子彈頭一樣的盔甲,才能在高樓林立裏無孔不入。蟋蟀的歌謠有些孤單,嘀哩哩的鳴叫隻能讓一座老屋顯得更加空蕩。

年久失修的老屋,吳大有在離家時頗有些不舍,摸摸梧桐的木板門,刺槐的椅子,苦楝樹的老箱老櫃。給人吧,怕再回老家時找不到一點寄托。幹脆不送,落門上鎖,把一段老去的光陰封存,包括這根讓吳大有一生引以為豪的榆木房梁。

鄉下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一根房梁了。

河道裏一應是速生的楊樹,像一群群流水的兵,心不在焉地為村莊站崗放哨。莊稼被轉基因了。雞鴨牛羊失去了原有的生存意義,被激素刺激著快速生長。緩慢的鄉村專列,仿佛被時間忘記,再也看不見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收割,播種,隆隆的機器,粗大的輪子,震顫著鄉村的鼓膜。隻需要一半天時間,飽盈盈的穀物便悉數收入囊中。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吳大有袖著手在老場邊站立。是該走了,成家立業的兒兒女女說,讓父親一個人在鄉下呆著,心有愧意。

吳大有舍不得一根老去的房梁。一根堅實的房梁就像一個人活在鄉下的筋骨,扛風扛雨,扛過漫長的坎坷歲月。房梁呢,隻管漫無盡頭地沉默,想前前後後的那些日子。

那時候有鳥在榆樹上搭窩,鳥在樹上,人在樹下,靜靜對望。鳥有了樹可以棲身,就像人有了家可以安居。翻來覆去的日子雖然簡單,卻讓人覺得踏實。樹倒了,鳥飛了;樹成了一架房梁,房屋也空了。人老了,也要走了,哪裏才是命裏的原鄉。

空蕩蕩的老屋,房梁不知道數了多少遍,有多少根椽子,多少根檁子。一架房梁的身上,又承載了多少瓦片和泥土。房梁也曾年輕過。那時撐起一座老屋該是一件多麼輕而易舉的事情。後來,屋簷上流下的水浸透了梁頭;後來,老邁的筋骨,在很多個寂靜的夜裏,能聽見嗶嗶剝剝的開裂聲;後來,房梁上每落下一粒塵土,房梁就會情不自禁地一沉,怕一旦有什麼閃失,折斷腰,顛覆了房屋裏一家人的日子。

那條蛇,一開始就住進這座鄉下老屋。每一座房屋都有一條善意的蛇在忠誠守護。蛇,民間叫做龍,人們執拗地這樣認為。在吳大有離去的瞬間,分明看見護佑自己一家人的那條龍出現。黑底紅花,緊緊地懸掛在房梁上,冷峻著眼神。或許,它在為一個鄉下人送行;再或許,一條蛇根本看不懂眼下的光景,以為一個人離開故土,終要回來。葉落歸根,魂歸故土,老書上都這麼講。

有人出價,想買走這根支撐了多年光陰的房梁。年深日久,一根上好的木頭就需要在漫長的時光裏浸淫,逐漸安詳。筋骨沒那麼硬了,可以做成端莊的家具,不開裂,不走形。脾氣沒那麼倔了,可以打造一口上好的棺木,人安靜地躺在裏麵,也算是含笑九泉。

——想含笑九泉的,還是村長牛二。活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在這件事情上,村長牛二一點也不想馬虎。

賣了吧,一根房梁也就三五百元,我出雙倍的價錢。牛二說。

吳大有乜斜著小眼,一輩子在人前低頭哈腰地活著,此時,卻露出一根木頭的強脾氣。

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我在,房梁在;房梁在,家就在。

家還在,人卻走了。空蕩蕩的房子裏,到處落滿塵埃。蜘蛛,在房梁上結網,下去,上來,上來,下去,捕捉亂飛亂撞的蒼蠅、蛾子。老鼠,在房梁上練習跑步,小的長成大的,大的又生下小的,占據了地下地上的所有空間。蛇,隱忍著,呼嘯的風穿門而過,冬眠在一個漫長的夢裏。在夢裏,蛇長成一架房梁那樣粗細,把身體留下來,支撐著老舊的光陰;另一個自己,脫殼而出,飛騰咆哮在風雨雷電裏。天地萬物,芸芸眾生,沒有了信仰,該怎樣麵對未來漫長的時光?忽而,房梁又化成蛇般粗細,還是生長在過去的河灣上。小河水靜靜流淌,羊在河灘上吃草,人倚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樹旁放羊。太陽升起來了,河水中灑滿了金子,蕩漾著金色的鱗光。榆樹苗牢牢抓住腳下的土地,渾身都是向上生長的力量。

空蕩蕩的老屋,一座連著一座。空蕩蕩的院落,散布在空蕩蕩的村子裏。一根老去的房梁,不能飛翔,不能奔跑,隻好陷落在空蕩蕩無邊的回憶裏。

如今你來,依舊能看見那座空蕩蕩的老屋,空蕩蕩的老屋上,是一架沉默的房梁。

記下它,或許和很多事物一樣。大地上,也許有一天再也沒有人說起一架房梁的歲月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