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一根房梁的歲月短長(2 / 3)

甚至,榆樹會想,人有一天會老去,那麼我呢,會不會終有一天,剛好被閃電擊中,一劈兩半?會不會有一天,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枯朽,像一個老去的人吸多了劣質煙葉那樣,拉風箱一樣喘息?當然,樹的表現隻能是一陣風吹過空蕩腐朽的樹洞,呼呼的喘息聲傳了很遠,讓一隻在天上飛了很久的鳥受到感染。——生命的老去,並不隻存在彤紅如夕陽般的壯美;一種生命最後的時光,理所當然應當苟延殘喘,度完並不算堅強的一生。

現在,榆樹不會做此番感想,它正像一個人初來這個世界那樣,赤裸著,躺在吳大有家的院子裏。木匠李木生在琢磨了兩天兩夜後,終下決定,要給村子裏最不起眼的吳大有打造一架上好的房梁。

李木生也注意過這棵樹,自從那次自家的牛蹭樹以後,李木生抹了一把泥在樹的傷口上,可還是被吳大有攆著牛蹄印找到了家裏。李木生也是老實人,說我是木匠,專管村子裏的樹和木頭,到時候,你看這棵樹想做啥,我給你做,工錢少算一些。

——或者隻是為了一句承諾?榆樹必定要變成一架房梁。

三、冷暖手劄

光陰一晃幾十年,人也一晃過了幾十年。一根房梁,想與不想,也跟著過了幾十年。

轟鳴的垮塌聲,從不遠的黑山家傳來,屁股大個村莊就像經曆了一場地震。人們紛紛從家裏跑出來,從被窩裏跑出來,從田地裏披頭散發著跑出來,圍在黑山家的院子裏。院子籠罩著一團不祥的陰雲。人沒死。

黑山正在從囤裏往外舀糧食——麵沒了,人要吃飯。舀了一瓢的時候,看見一隻老鼠從房梁上往外躥,嘴裏銜著兩個沒毛的老鼠羔子。舀到半口袋時,一條蛇從房梁上落下來,落在黑山爺爺用過的硯台上。

——哢嚓,房頂上落下一片土,黑山疑是耳背眼花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死一樣的靜。後來黑山形容當時的情景。

探花爺的五個手指動來動去,掐算完畢,緩緩看向折斷的房梁,又緩緩地說,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火木相克。說完轉身離去,在很多人疑惑的眼神裏。

黑山想,老鼠出來的時候就知道了吧。大略也喊過一聲,隻是當時嘴裏銜著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嘟囔了一句什麼,誰能聽清。青花蛇掉下來的時候,我就該發覺不妙啊,可當時隻顧著爺爺留下的那方硯台,還用嘴吹了吹落在上麵的土。

——哢嚓,是房梁說話了。房梁一說話,這座屋子也就住到了頭。時間的重量在房梁上壓了幾十年。飄落的雪,下過的雨,在房梁上壓了幾十年。一家人的冷冷暖暖,在一根房梁上壓了幾十年。木頭,一根木頭的生命本來就有限,誰還能指望一根房梁一輩傳一輩,總是平安?

一根房梁的日子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上梁日,纏上一掛鞭炮,劈裏啪啦放完,一副對子:青龍騰玉柱,白虎架金梁,貼在上麵。年深日久,紅紙變成了白紙,黑字褪成了淡墨。恰好,一隻螞蟻鑽進了房梁,在木質的紋路裏,感覺到和泥土裏的家不一樣的溫暖。慌慌張張,回去商量,說找到了一座空中花園,木屑可以充饑,洞孔可以居住。沒多久,房梁的正中,就住滿了螞蟻和睦相處的一家子。

此時的房梁,看起來完美無缺,每一根年輕的纖維並未感到生活的壓力多麼沉重。

白天,房梁看著一家人醒來,起床。男人下地,女人在家操持家務,大孩子打小孩子,小孩子在門框上刻記號,哪一天長成大孩子的樣子,好報一腳一巴掌的仇怨。收成好,男人摟著女人,賣力地耕種屬於自己的自留地,水肥草美地過著眼下的光景。收成不好,男人喝完酒打女人,女人蹲在地上哭,正著數倒著數,罵男人的十八輩祖宗,罵個沒完。

房梁不能笑,不能像在樹林裏、田野上長著的時候那樣笑個沒完。田野裏的油菜花開了,暢快地呼吸,春天的氣息,泥土的氣息,油菜花的氣息。樹不大想自己的未來,好了,一棵樹能長上幾百年。比如村前祠堂前的大槐樹,像一片綠色的雲,籠罩在宗祠上空。很多時候,說是敬神不如說是敬樹。誰家的孩子也不敢攀上去,任意折斷哪怕一根小小的樹枝。探花爺說,樹會流血,流多少血,就得在哪天黑夜裏補回來,化作一個人(想當然意義上的一個人),也就是一場夢的工夫吸幹那個人的血。比如,九斤爺。四十幾歲那年和人打賭,砍掉大槐樹的一根樹枝,回家做了柴火。仿佛一夜間,他就回到了剛生下時的重量,九斤,像一張紙,就要飄向無盡的夜空。

這個村莊,有著太多的世事。每個村莊都有數不完的世事。樹不會走,也管不著。風把種子吹向了哪裏,就在哪裏長成一棵樹。

樹的命運並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

人掌握了樹的命運。樹是燒火的好材料,樹枝、樹葉、樹根、樹皮,隨便一把火就能燃燒了樹的命運。做成一把椅子,讓一個人從年少坐到白發。做成一口箱子,過了幾十年,箱子裏儲滿了陳年的氣息。做成一扇窗戶,或一扇門,抵擋風霜雪雨,跳躍的燈光下,一家人的冷冷暖暖,就在樹的注視下哭哭笑笑地過著。

當然,最有價值的樹才被做成一架房梁。榆樹在李木匠的手下滾動,刨、削、砍、鋸,最後很是合小眼睛吳大有的意。給錢時,一邊說木生叔的木匠活真好,真細,一邊又從工錢裏抽出兩塊錢。兩塊加兩塊,等於四塊。李木匠無話可說,誰讓自家的牛偏偏走到榆樹前癢了,這一蹭,蹭去了多年以後的四塊錢。

房梁看著吳大有的眼睛,越來越小,眯成了一道線。

房梁看著吳大有的女人,在兒女的哭泣聲裏被裝進棺木,黑咕隆咚,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房梁看著一溜淌鼻涕的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

幾十年一晃而過,什麼都沒有改變,仿佛什麼又都在悄悄地發生改變。

四、品質

梧桐、柳樹、刺槐樹、棗樹、楊樹、榆樹,鄉下有很多種樹。很多樹,按品質和用處又分很多種。

長得快的,比如梧桐樹。見風就長,虛榮心就大些。站得高看得遠,沒有誰不懂如此淺顯的道理。可快是快,卻忽略了作為樹的品質。打箱子、打櫃子、貼門板還成,如果做成一根房梁架到屋牆上,鬆脆的筋骨斷然承受不住太多的年輪。

長得歪的,比如棗樹和梨樹。這怨不得人家,棗樹可以結青青紅紅的果子,脆脆甜甜,本來就跟別的樹不是一個工種。梨樹隻結脆生生的梨子,也不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年輪,是怎樣汲取了地下的那麼多水分,咬一口,滿口生津,解渴、敗火、爽咽利喉。大概是一年年的果實壓的,長了很多年,就那麼高,就那麼粗,老皮老臉,弓腰彎腿曲著脖子,遠遠看去倒是一幅很美的風景。

榆樹就有些不同了。小時候,身子骨極柔,風一吹倒東倒西,隨便就彎成了什麼形狀。後來總能挺直腰杆了,直到有一天,風搖不動了,牛也不能撼動分毫。榆樹就這樣活著,看春花秋月,聽夏雨冬雪,不緊不慢,不徐不快地趕著路。

直到,長成一根品質極佳的房梁。

吳大有已經注視了很久。那一年,吳大有的父親還活著。父親比吳大有高大,濃眉大眼,也比吳大有長得好看。有時候,吳大有會鞧在夜色中冥思苦想:為什麼父親長得身材魁梧,輪到自己,眼睛小,鼻子塌,臉上還落滿鳥屎一樣的斑點?吳大有不問。有些事情,原本就該這個樣子,誰也不能挽回局麵。

臨走的前一天,父親讓吳大有背著。吳大有背上父親,父親趴在吳大有肩上。臨死的人像一陣風,身子骨輕飄飄的,好像身體裏的大部分已被收走,剩下的隻是一副在風中飄蕩的皮囊。父親告訴吳大有,這是咱家的地,土地承包書上明明白白寫著多寬多長,戶主是誰。等我走了,就換上你的名字。父親告訴吳大有,這塊地的地界曾經被鄰居賴五偷偷挪過,一年兩指,五年就占去三分三。為此,父親很是勇武地和賴五打了一架,打掉了賴五三顆牙,要回了屬於自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