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用手輕輕一推,那扇門就開了。
時間空空蕩蕩,在時間的上遊總有一些人,總有一些時間在等待著我,等我歸來,風塵仆仆,像從前的他們那樣滿臉滄桑。
我不說話,也不想說,穿過一條時間的隧道,誰知道哪些東西已經改變,哪些事物一直還保持著記憶原初的狀態,就那麼平平靜靜、落落大方,迎候我的歸來。
父親還是原來的樣子,隻不過臉上少了幾分憂傷。我肯定,在父親走後的很多年月,我曾經一個人沿著漫漫的長夜無數次歸來,就像我現在貿然決定返回從前的院落一樣。父親在老屋裏靜坐,穿堂風夾著草木的清冽,繞過父親笨拙的臂彎。好像一個人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老去,就是像自己的親人那樣,陪伴了兒女多年,他知道他要走了,神態平靜得就像一麵湖水,一片田野,蕩不起微瀾,也發生不了任何奇跡。父親領著我,像當年他的父親領著他那樣——領著年少時的他,走出家門。在鄉村,凡是土地都被作為能萌生希望和未來的土壤。河灘上茂盛的樹木在迎風梳理散亂的發絲,父親把早年在樹上塗抹的紅色油漆指給我看,說雖然油漆會剝落,但心底的記號永遠不會褪色。一棵紫槐樹,一人多高的地方還是直的,到了上麵就長出一個陡峭的彎度。父親有父親的解釋,可能是哪一年一直吹一個方向的風,紫槐樹抬不起頭來,隻能委屈地生長;風住了,骨骼彎曲的形狀再也拗不過來。長吧,也許再長大一些,就可以做一副牛軛,做一對自然彎曲的車轅,做幾把有著彎曲靠背的椅子。人不可能逆著那些看不見的事物生長,就像一棵樹,盡管不想在風中低頭,但為了生存不得不咽下所有的委屈和淚水。
父親的偏癱在來臨之前毫無征兆,出門做工給人挑起一麵土牆,喝了半斤地瓜幹燒酒,顛簸著腳步回家,半夜去院子裏小解,倒在麥草垛旁。母親眼睛裏冒著火,無名之火。母親清楚父親在家中的地位——就像一根頂梁柱,頂天的柱子塌了,可活著的人還得咬緊牙關活著。有時父親會一邊歉疚地看著母親拉著風箱,一邊歪著嘴和母親說話,我倒下的那天不該管我。夜裏刮著風,天上飄著雪,母親一巴掌拍醒大的,照顧好我們小的,隨即將父親背在肩上,風雪連天,將父親送到了鄉衛生所。
沒有人用腳步丈量過從家到醫院有多少步,也沒有人能夠代替母親留點喘息的時間,父親像是死了過去,躺在衛生院淩亂不堪的病房裏。也許是累了,也許這是父親的一個小小的詭計,在生下我們兄妹幾個之後覺得大事不妙,不能負擔起如此沉重的擔子,他很想就此離開,趁著月黑風高,趁著天上的雪羽毛般鋪落大地。想挽留的隻有母親,一個女人盡管沒有多少能力去改變世界,但她的世界肯定是父親在支撐。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觀察一棵樹,就像在麵對一個風雨滄桑的老人。父親走後的許多年,我經常去看望那棵紫槐樹。很多樹都被人刨了,很多樹已經變成了老去的物件,變成火焰,變成空氣中遊離的塵埃,很難再找到當初的繁茂與蔥綠。紫槐樹的紅色油漆,偶爾還能在皴裂的樹皮上看見指甲蓋大的那麼一點。當年,就是父親指著這棵樹對我說,記住,這是我們的財產。我們有過什麼財產?一座在風雨中飄搖的老屋還總是漏雨——我做過很多次夢,屋漏偏逢連夜雨,風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房子裏滴滴答答到處都在漏雨。三姐找來一切可以盛水的器皿,我和三哥爬上被暴雨衝蝕的土牆,扯開一張破爛的塑料布,風呼呼地往裏麵直灌,人在牆上像一片暴風雨中的樹葉,隨時都有凋零的危險。我們焦急地喊著,盡管隻能通過看對方的口型揣摩其中的含義。可雨不會停,被子濕了,床鋪濕了,糧食散落在水裏,每個人的身上都能擰出一缸水來,而夢永遠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