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能理解窮人這兩個字的真實含義,但絕不裝作很在乎的樣子去施舍給對方錢財或衣物。那種鄙視的高度像一堵牆,那種施舍的眼神像一塊冰,那種心底的鄙夷是厭惡更是拋棄。生活在眾生平等的世界上,我有理由歡喜或哀傷,我也和大多數人一樣相信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那棵樹,作為一個舊年的坐標被保留了下來,就像當年的父親沉睡三天三夜之後終於從夢魘中醒來。醒來的父親變得很是健忘,當年認識的幾個字不再認識了,當年熟悉的人已經很難有再多的對話。但是,生活的軌跡也由此簡單了許多,父親往往會趕著幾隻羊艱難地爬上一麵斜坡,陽光暖暖地照著,一群羊把父親圍繞在中間,仿佛性格原本木訥的父親也變成了一隻羊,彼此凝視著對方,放牧著對方。
有幾次,買樹的小販走過老河灘,遠遠看見那唯一的一棵紫槐樹,想談成一筆生意。母親不說拒絕,張開手臂環抱著那棵蒼老的紫槐樹,就像麵對當年的父親。當然,小販的不解與執著從未撼動過母親的心意,她要一直守著這棵樹老去,要守著一個從火焰中逃脫並再次身陷疾病囹圄的人——父親。
十幾年的時間就這樣一閃而過,父親癱瘓的右手、右臂始終沒有變回從前的靈活。父親更多的時間是獨守著那座老屋,穿堂風帶走春天的花落,迎來穀物秋天金黃的色澤。父親就坐在一隻煙筐子前麵,笨拙地卷煙,心事重重或者悠閑地抽煙。也許父親丟失了很多愛好,看一兩頁古書,聽一兩段蓮花落,或者走在集市上看一個身段曼妙的女子漸漸淡出視野。他殘缺的記憶已經裝不下更多,所有生活的重量都在那個風雪之夜被完全湮沒。他所麵對的隻能是雲淡風輕,隻能是獨守一座老屋,日漸滄桑與老去。
我打開的那扇門,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悄然關閉,隻要擁有一把親情的鑰匙,就能再次開啟,看見那些泛黃的冊頁。老了的父親更像一隻在等待油盡燈枯的馬燈,在生命的曠野上遊蕩了太久,終要返回空曠的暗夜深處。父親唯一的一次遠行,就是用一架吱呀作響的木牛車推著半口袋糧食跑去外省,磨破了嘴皮硬賴在一個老石匠家裏不走,才換回一眼沉重的石臼。父親知道無論再長再短的行走,唯一的拋物線隻能是這個家,唯一的軸心隻能是母親。有了這眼石臼,蔬菜和糧食就會在月光下舂搗成平常的一粥一飯,喂養他的眾多子女。
父親走了,沒有驚動天,也沒驚動地,隻是在我們和母親的心裏留下一枚疼痛的釘子。父親側身走過熟悉的胡同,無人相送,天上亮著幾盞明明滅滅的星。父親走過村前的那條河,隻是想再親近一次潺潺的流水,讓我用力為他搓去經年的泥垢。父親走過那棵樹,閃身隱在了樹後,或者徑直走進一棵樹緩慢生長的紋理中,在往複循環中找到一個可以依托的出口,遠望停泊在遠年的那座老屋,傾聽一首空蕩蕩的歌緩緩飄入無邊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