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稼穡(1 / 3)

一、聽,喘息的犁鏵

父親站在天空下,父親站在田野上,父親是一棵行走的樹,走到哪裏就決意把根紮在哪裏,決意把種子種在哪裏。

此時是早春,早春的土地是少女毛茸茸的體膚,整潔,微潤。春露如水的眼神輕輕一眨,俘獲了父親的靈魂。這輩子,還有像父親一樣如此鍾愛腳下這片土地的人麼——在夢裏,父親渴望擁有更多的田土,他不怕累,他堅信自己的骨骼是鐵打的,他篤信一個熱愛土地的人,魂靈也滲透著泥土的符碼。由此,父親學會了靜觀天象,有風,無雨,還是雷電交加,父親不怕,一個擁有泥土之愛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不再孤獨。所以,他在夢裏撫摸遍野花香,由此,父親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在烈日下的田阪上,和一株蓬勃的秧苗用摯愛的眼神無聲交流。一次次,父親在睡夢中囈語:乖乖!好大一塊地。嘖嘖!好大好大一片莊稼。那時我小,當然不解,隻知道出生在鄉村的屋簷下,注定了腳下的路,注定了一輩子和鄉土脫不了幹係。有時竟心生怨懟,怪投胎不好,讓我降生在貧瘠的鄉村,而不是繁華的都市。

掰著指頭數節氣的父親,終於有一天重重丟下手中的碗筷,用粗大的手掌揩了一下嘴唇,他已經不小了——父親接過祖父手上的老屋時,接過祖父手中的趕牛鞭時,脊梁像樹一樣挺直,站在春天的田野上。雲雀從藍天飛過,磕頭蟲跌跌撞撞從冬天醒來,蜘蛛從枝丫上悠然滑落,蕩起的秋千上沾掛了一滴晶瑩的露珠。是上天的賞賜吧,作為大地上行動詭異飄忽的一族,蜘蛛比任何人都明白皇天後土的恩澤,當它虔誠地在半空低吟讚美詩的時候,父親一轉身,已經套好那頭忠誠的老牛,犁鏵深深地插入早春的泥土。

土地,多麼寬廣、遼闊、厚重的一個字眼。當我無數次行走在土地上,一次次撫摸這個沉默的極易讓人忽視的詞語時,濃鬱、蒼涼、悠遠的感覺撲麵而來,像一個人獨自行走在浩渺的時光隧道。沒有光,沒有太陽、月亮和星辰,沒有喧囂的車馬、明火執仗的掠奪和沸沸的人聲,一片土地隻是一片鴻蒙的思想,深埋千年的蓮子在裏麵,單純的孢子植物在裏麵,草、莊稼、飛禽走獸,像搭載上一艘從遠古駛來的諾亞方舟。當大水退去,當父親打開那扇屬於自己的生命之窗,父親才知道,原來一片土地就這樣靜靜地在他的前方守候,原來一雙卑微的血肉之手,也能開墾出一片繁花勝景。

老牛的步態是沉穩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憂鬱沉著的光芒。它無法不去想象自己的身世,想象自己為何與父親兄長一樣在泥土中跋涉。其實,父親的心也連著老牛跳躍的心房,遇到堅硬的泥土,父親的腰彎弓一樣射出力量的箭矢。老牛低低的長鳴,大略懂得了父親的心意,鈍鈍的犁鏵翻開厚厚的泥土,散發著黑金一樣的光澤。

人與牛建立起一種默契的情感,往往需要時間的打磨。也許父親的那頭牛還記得,在一個集市角落,體型瘦弱單薄的牛犢,眼神像孩子般張望,它看不懂主人和牲口牙子套在袖口裏的手勢,也弄不懂它的命程將去向何方。絡腮胡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凶狠的屠夫,一次次把目光從小牛的身上收回,不無惋惜地說,可惜太瘦了,出不了幾兩肉。父親在一旁踟躕,踟躕的父親不想讓人家覺得他現在急需一頭耕地的牛。眼看屠夫一次次真真假假往上加碼,父親這才紅著臉,說出一個雙方似乎都很滿意的價錢。就這樣,一頭骨瘦如柴的小牛被父親牽到了家裏。

我知道一頭稱心如意的牛對於莊戶人家來說意味著什麼,就像知道一片土地如何喂養了一家人苦度的光陰。喂牛,父親的細致令人咋舌,田裏割來的青草必須在小河裏淘洗三次才可。夏天收獲的麥糠一次次在陽光下暴曬。父親說,牛胃雖糙,也怕麥糠黴變。耕作的時節,父親總是拿出僅存的一點兒黃豆,炒熟,和麥皮、青草拌在一起。即使家中沒有,也會讓母親去借,好像那頭牛比自己的兒女還要親近。

所以不難理解,父親手中的韁繩就是存在於父親和牛之間血脈相連的一根神經。偏了,斜了,父親抖一抖韁繩,趟出的犁溝就像繩墨拉出來的那樣標準。牛累了,吃重,父親也覺得心中疲憊,汲上一桶清涼的井水,人和牛一通猛飲,然後,躺在樹陰下積蓄力量。

深翻的土地上,總有一些好玩的小玩意兒。比如一枚生鏽的發簪,是不是母親在給耕田的父親送飯時遺落在田裏的,深埋於泥土之下,被後來的我撿拾,擦亮,重返母親的鬢間。一枚小小的貝殼,如銀飾般在泥土裏閃光,被我奉若至寶,如今還放在書桌上,依稀聽見海風呼嘯的聲音。或許,一片土地曾經是高山,曾經是海洋;滄海桑田,當天地又一次展露笑顏,我們便擁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

我聽過,附耳在大地上傾聽地核深處的心跳。初時,寂然無聲,繼而響起沉渾的腳步,咚咚,咚咚,後來,聽見一匹馬嗒嗒而來,一頭牛的哞叫由遠及近。再後來,我還聽見了鳥語,聞到了花香,目睹了五穀豐登。五穀豐登的田野上,父親是民間的草根將軍,像樹一樣挺直的脊梁,大手流雲般一揮,迎來又一個豐收的年景。

而今,我仍然在側耳傾聽,在田野上,在黃昏,在寧靜的大地上,聽父親遠去的腳步和一頭牛漸行漸遠,告別耕耘一生的鄉土。再仔細一些,就聽見犁鏵的喘息了,呼呼,像風一樣漫過無際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