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像生命一樣珍藏那些金黃的穀物
阡陌寂靜,小河在孤獨地撥響琴弦,鼓舞一春一夏的蛙們,暫時隱匿,隱匿在薄薄的暮色下,隱匿在乳汁一樣成熟的穀物的芳香裏。誰不希望有一個奶水充盈的秋日呢,誰不希望母親的乳房像鼓脹的太陽,乳暈紅紅,飽脹生長的激情與熱望。
一個如此芳香的季節,我們的遊走像風般輕柔,唯恐驚動母親勞作一生後的休憩。是啊,你見過母親如瀑的青絲在田野上飄蕩,你見過母親楊柳一樣的腰肢,蓮步款款,走過我們啟蒙的少年時。那時候,誰不渴望有一個像母親般溫柔的女子呢,陪你桑麻,陪你耕讀,陪你坐看夕陽,陪你在天造地設的田野上,用最最原始的激情繁衍穀物一樣密密麻麻的子嗣。
季節是秋天,秋天孕育了夕陽飽滿的金色,仿佛將要臨盆的子宮。秋天是眾生吐故納新的季節,一串串蛙類的胚胎在河水中、在池塘裏排兵布陣,微漾,悸動,初生。每一個酷似太極的蝌蚪文裏,都在孕育最為單純的生命個體,它們要衝破卵膜的羈絆,從黑白的著色中脫穎而出。它們需要快速長大,在秋天的落日、冬天的朝霞到來之前,用孢子植物般的繁殖速度,來抗衡近乎絕情的時間考驗。
稻穀,那些連天接日的稻穀,仿佛在講述一個又一個遠去的故事。稻浪起伏,迎親的嗩呐有著最為尖利的尾音,刺破飽滿的秋色,刺破萬裏霜天。迎親人臉上蕩漾的喜色,像穀物的微笑,純真自然。坐在顛簸的花轎裏的,是我的祖母還是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大紅的衣衫像燃燒的火焰,眼含秋水,蕩漾著起伏的田野。她是泥土的女兒,大地的女兒,她不是奉了誰的旨意,隻是想沿著穀物走過的金色軌跡,找到一個適合貯藏發酵延續青春如花之夢的家園。盡管這個家可能又窮又破,房頂上的瓦會像樹葉一樣被掀起,老屋的根基會像一棵樹一樣被放倒,院子裏的舊時光,經經緯緯,耗去她畢生的光陰也沒能整飭得井井有條。可她就是喜歡,喜歡那個有著青山一樣的胸膛,黑鐵一樣的肌膚的男人。我的祖父或父親,用迎接女神般最謙卑虔誠的姿勢,把她迎進家門。
我聆聽著,在懵懂的年紀,隱藏在一扇破舊的門板之後,聆聽秋色。我聽見奔忙的螞蟻加快步伐,把家的城堡築打得又隱秘又堅實。我聽見麻雀在屋簷下慶祝風調雨順,一首首瑣碎的歌子也不覺得吵人,唱啞了嗓子。它們說,一定要沿著一道金色的光束去尋找收成,大地上,田野上,每一粒穀物都拜神所賜,它們充滿感恩。我聽見馬在夜色中咀嚼老去的光陰,在蜿蜒的阡陌上,是它們一次又一次運送廄肥,馱運種子,耕耘泥土。其實,一匹時間的快馬怎麼會在意這些呢,在閃電的奔跑中,把種子拋灑,汗水拋灑,熱情拋灑,隻為後來的瘦骨嶙峋?老年的父親像極了一匹又老又瘦的馬,他再也不能奔跑,再也不能從田野的這頭像一陣風那樣,風馳電掣般奔向田野的另一個方向。在田野上,在飽滿的穀物中,像他那樣的一匹老馬隻能一次次站在田埂上,欣賞這無邊的金黃與暮色。這是他們創造的天地,這是他們親手修築的伊甸園,是他們自己打碎青春的瓷器,磨去青岩的棱角換來的簡陋家園——即使終將荒蕪,像上帝手中把玩的一件無用之器,收之無用,丟之可惜。
乳香在彌漫,從穀物中散發的乳香極盡生命本能的誘惑,讓村莊為之亢奮,顫抖。鐮刀在跳躍,紫色的光芒像一把出土的青銅寶劍,鋒芒是有關肉體與時間博弈的記載與抒情。在這片無垠的土地上,我們的父輩用骨頭拚爭,用血肉書寫詩行。那黃昏的霞彩為證,那一片一片殷紅的血色,即是凱旋的王的封印,死死地烙印在每個人的額頭、脊背與肩膀。一群走不出土地的人們,他們的命運隻能在泥土裏歌哭拚爭,隻能在貧瘠的長鋪大炕上摸爬滾打,繁衍子孫,發泄激情。充滿母性氣息的穀物,你的眼神望穿秋水,在等待誰的身影?像妖姬一樣在風中扭動腰肢的穀物,你們是不是王的嬪妃,而今蒞臨下界,誘惑凡間俗世的靈魂?像火焰一樣在田野上跳躍的穀物,你們從一粒種子開始,分裂,激變,詭異地拓展疆土,想要虜獲誰憨厚的靈魂?
我在田野上奔跑,穀物的浪潮席卷而來,思想瀕臨湮滅的境地。我撫弄一莖枯草,它的生死枯榮同樣由泥土掌管。它在訴說,訴說對穀物仰望的瞬間有種脫俗的感覺。草說,在廣袤的土地之上,看見每一粒穀物猶如神靈,它們且歌且舞,它們且行且笑,它們且素樸且瘋癲,它們且卑微且崇高,它們且憂傷且坦蕩,它們且淚水且瘋狂。
奔跑的穀物,沿著秋天的阡陌回家,十月懷胎的陣痛,終於分娩出一輪如血的夕陽。我撫摸過祖父的手掌,穀物般飽滿瑩潤的金黃色手繭,有著一樣的堅硬。我看見空蕩蕩的田野便會想起祖母或母親幹癟的乳房,是不是過去了這個秋天,穀物的奶水還會充盈,像小河裏的流水,源源不斷,從大地的深處泉湧升溢,讓土地上的祖母和母親再一次走向青春年華。沒有人回答,空蕩蕩的田野就是答案,奔跑回家的穀物就是證明。
穀物掛在房梁上,穀物掛在屋簷下,穀物爬滿了土屋的舊山牆。穀物金黃了村莊,金黃了村人的美夢。像生命一樣珍藏那些金黃的穀物吧,我在四處彌漫的乳香裏輕輕回望,大地一片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