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稼穡(2 / 3)

這是一個適合耕耘的好時節,隻要低下頭,我的眼前就有一小片亟待耕耘的土地。還要說些什麼呢,隻有赤腳插進泥土,你才能明白一個人與土地有多麼難以割舍。

二、落在宣紙上的種子

齊整的田土像是平靜的水麵,一直延伸向遠方。此時,天空靜寂,大地安寧,散落在枝丫上的鳥兒停止歌唱,它在審視這片土地,在遙想麥浪起伏,稻浪金黃的時光。到那時,蟲鳴在田野裏穿梭,蛙鳴像敲打石磬一樣悅耳,什麼都是透明的,又仿佛什麼都能穿過透明的光線,看見隱隱朦朧的詩意。

萬物生長的季節,淳厚的土地是否也在吐納呼吸?

是的,就像現在。氤氳的地氣從泥土的深層釋放出來,有著魔幻一樣的舞蹈,有著精靈般飛翔的翅膀。再安靜一些,再擦亮眼睛,泥土中也有飛翔的天使,穿著潔白的裙紗。她在播撒希望,她在點亮驅趕貧瘠的燈火,她在雙手合十,祈禱一片新翻的田土播撒以玫瑰色的詩行。每一粒種子都是火焰,每一行虔誠的讚美詩都毫不吝嗇地覲獻給這片多情的土地。

停在枝丫上的鳥兒是時間的化身,翅膀輕盈,懷揣一滴露珠純淨的渴望。這是春日,這是一個即將盛大開啟的時光慶會,每一個生長在土地上的人們,撥開冬日的風,暖開寒冬臘月的冰淩,將雪的貞潔儲藏、懷念,並給予腳步無限自由與渴望。

種子是安靜的,種子是跳躍的精靈,種子從屋簷上、從一片靛青的老瓦上,不偏不倚,落在母親的懷裏。種子是孩子,是鄉村母親百般嗬護的兒女。早年的母親,長長的發絲是三月的春柳,靜默的眼神是蕩漾的一池春水。母親的胸膛裸露,母親在一片裸露的土地上扭動腰肢,媚惑的姿態像土地一樣敞向日月。每一個母親都無比寬容與溫柔,每一個母親都這樣把種子孕育在溫暖濕潤的子宮。星月流轉,大地在生長,沉睡,啟程上路的人啊,你是時間的弓弦射出的唯一箭矢,奔跑在無垠的大地上。

母親喜歡這樣一張靜靜鋪展開來的宣紙,父親耕耘土地的動作就是在潷瀝,每年這個季節從時間的水池裏將紙漿沉澱,將泥土的宣紙喚醒。父親認為機械的勞作充滿了無限的意義,父親認為隻要將一麵平整的土地交給母親,母親就擁有了世間最潔淨而充滿魔力的創作衝動。種子在母親的胸膛裏跳躍,種子的火焰將母親的臉龐燃燒成彤彤的霞彩。

我知道,作為大地上的一粒種子,我將是父親和母親永遠的牽掛。就像母親每一次站在田埂上,一往情深地遙望遠去的流雲。哪一個母親不希望種出世間最美的花朵,哪一個母親不想培育出飽滿瑩潤的穀物。父親和母親視穀物若神靈,他們坐在屋簷下,他們坐在貧窮的莊稼院裏,喜滋滋地看著滿院子的大豆、稻穀和玉米,他們喜上眉梢。喜鵲仿佛也得到了某種啟示,在村莊的上空飛翔,盤旋,久久不肯離去。

而現在,除了親手種植的火焰,他們一無所有。母親像珍愛自己的生命般握緊每一粒安靜的種子。它們想念土地,想念大地母親子宮裏的溫暖與濕潤。陽光是種子的大姨,月亮是種子的表妹,星光弱小,它是種子深愛的表弟。它要萌發,沉靜的夜裏,星光如練,輝映這片無邊的土地。一粒種子的深情就這樣通過露珠向泥土表白,讓棲息的暗夜充滿浪漫和溫馨。

你能看見種子播撒的軌跡,就像母親端坐在燈光下飛針走線。鬆軟的土地,吐納了一天的地氣,鬆軟的胸膛奶水充盈,在等待種子的小嘴盡情啜飲。我相信土地也有血脈,就如同相信自己死後也能變成一粒種子一樣。日夜流淌的小河水,在村前玉帶纏腰,她暗示土地才是世間最高貴的女神。有了土地,人們便可以播下信仰,收獲希望。你看見遊逛的野風了麼,多像一個疲憊的流浪漢靠在山牆下喘息,走過春夏秋冬,走過田野與山岡,隻能迎來一次又一次失落與空虛,一次次爬上房簷,窺見倉廩豐實的穀粒,淚落如雨。我無法勸慰,我隻能送它一縷穀物的醇香,告訴這個遠行的旅人,故鄉才有真誠與熱烈的種子,故鄉才有一片薄如蟬翼卻又厚如史冊的土地。

母親將種子拋灑,母親將汗水拋灑,母親將星光璀璨地拋灑,母親將青春和活力,將溫厚的母性,盡情拋灑在這片多情的土地上。夢中,母親發現自己才是最為高明的畫家。母親撒下的種子,麥浪在起伏,稻浪在漫卷,青油油的玉米,淋滿綠色的油彩,溢滿了田野。母親知道,在汗水、雨水、淚水、血水,星光、月光、燈光背後,秋天宣紙上的顏色才將更為豐富與熱烈。彼時的母親無比滿足,就像懷胎十月的時候在蜿蜒的田埂上散步,她要我聽見莊稼的拔節與生長,她要我聽見清脆的鳥鳴、蟲鳴與蛙鳴,她要我看見每個人在貧瘠的土地上都能描繪出多彩的遠景。如今,當我陷入深深的思索當中,依稀還能回想起那些熟稔的畫麵。母親的腳步輕盈無聲,將我帶至曠野深處,她所呼吸的是寧靜的天籟,她所張望的是藍天綠地深處祖母綠掩映的家園,她所聆聽的必是一曲悠揚的田園交響,安寧、祥和、歡快、激昂、起伏、舒緩,一一展現在無垠的曠野。

我確信我是一粒種子,確信一個人的血脈與大地、與穀物相連。我確信春日的田野上,土地的長卷是一張潔白的宣紙,種子的火焰安靜著,燃燒著,自母親溫暖的手中拋灑,就播種下一個草長鶯飛的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