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問心靈
我需要一種狀態,無論是行走在村莊的側旁,還是在田野上徘徊,這時萬物寂靜,這時霞光滿天,這時炊煙從村子裏緩緩飄升,糾纏,凝結成雲一樣的纏綿,飄進我的思緒。
問自己,到底從何而來,又要去向何方?或許人的前生可以是一株草,也可以是一株莊稼吧,隨風飄蕩,遇見風雨,邂逅陽光,就會慢慢生長。那麼,我的前生呢,會不會是農人遺落的一粒糧食,在鴻蒙歲月的某個路口,邂逅著自己的風霜雨雪,一抬眼就長成田野上的一抹蔥綠,凝視藍天,紮根於深厚的泥土,用懵懂的眼神詮釋著匆匆的一生。
人畢竟是和山石草木有些不同的,它們的紋理或細密,或模糊與粗糲,經過了漫長的時光洗滌,用冷峻的眼神,用溫情的麵孔,見證著青春與滄桑,新生與死亡。我已不能選擇來時路,就如天際的一顆星辰,誰都有自己的一方空間。有的人在種植著財富與夢想,有的人在經營著廉價的思考或啟迪,還有的人把思想當成一粒種子播種,用畢生的心血與汗水澆灌著精神的蚌珠。珠的一生是疼痛的吧,或許是貝類積蓄一生的淚水,日日凝結才換來恒久的堅實與晶瑩。
村莊,給予了我太多的村莊,像時光深處我唯一可依賴的居所。每天,當太陽升起,每一個醒來的事物都會迎著晨曦上路。一隻螞蟻可以乘著一根細細的草莖,渡過那條川流不息的小河,去尋找新的生活;一隻蟬伏在皴裂的樹皮上不知疲倦地歌唱,是為了將堅貞的愛情進行到底;或者還有一條蛇,從誰家破舊的屋簷下探出頭來,智慧地占卜著並不清晰可辨的未來,然後永遠留駐在主人虔誠的祈禱裏。希望這個小小的家園可以五穀豐登,六畜興旺,能收獲一個又一個麥黍般細小,但豐盈的滿足。
我看見我老邁的母親又一次掩上門扉,她要去哪裏?或許不用盤算,村莊深處是永久的家園,村外田野上有她經營一生的信念。盡管淚水,太多的淚水讓母親的眼眶深陷,盡管她的力氣在一天天走失,——剛走了幾步,便扶著一株經年的老柳輕輕喘息。但母親肯定不會後悔,滿院子的雞鴨牛羊,田野裏撫摸一生的小麥玉米,都緊緊牽扯著她的神經。而我呢,好像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孩子,在路經一棵有鳥棲息的大樹時,盡量壓低自己的腳步聲,好讓一個飛翔的夢做得久一點,再久一點,才能輕盈地展翅於天,更接近天體或宇宙的靈魂。
我一直在尋找丟失的靈魂,還是一直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再次追問,依然沒有答案。
村莊裏沒有哲人,也不繁衍思想,我曾經幼稚地把名字刻在一棵大槐樹上,而今它已被歲月打磨得不再清晰;我把小小的祈願瓶放入水中,到了今天仍未捎來有關愛的隻言片語;我在播種糧食時,像完成一個神聖的儀式,也沒能走進時光的伊甸園,一勞永逸地享受著無盡的食物和溫暖。或許,我成長的紋理本來就不需要釋義,每個人短暫的人生軌跡,從出生到死亡,不過是浩瀚銀河的一瞬。金錢或財富是為了滋養生命,而不是為了裝點虛無的華麗;思想與哲理,也不過是在冥冥中指引的方向。清晰與模糊,辨證與沉默,怎樣才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唯有愛才是歲月永恒的饋贈,像燈盞,像航標,像大地之上一個蔥綠的村落,在趕路人疲憊的眼神中點燃希望的燈火。
輕拈一枚麥穗,能感覺到輕盈,也有幾分沉重。輕盈的是時間,從不疲倦,也不為誰而滯留;沉重的是心靈,一個生在鄉間的人怎能忘記土地的沉重與母親的憂傷。我是渺小的,如一粒糧食或塵埃,或者是莊稼上那片青綠的葉子,來過,愛過,也曾哭泣或喜悅過,並且一直在田野上行走。我的方向呢,是東南西北,還是上下左右,是否都能蜷縮在安靜的時光之繭中,隨時做一個美麗的化蝶之夢。
那麼,還有什麼能比自由更重要呢?
在鄉野,恐怕沒有誰比一隻蝶更渴望春天吧。在微涼的風中醒來,在自己編織的夢中脈衝如潮,而後,悸動,羽化,飛翔。我喜歡它們在春天翩翩起舞的模樣,從一株植物趕向另一株植物,血管裏流動著單純的血液,它們在尋覓愛情,在尋找明媚,在用絢爛或素雅的色彩驅趕著陰暗與淚水。蘇醒的還有所有的牲畜與蟻蟲,雖然它們不能像蝶一樣盡情抒發自由的靈魂,腳步或細碎或沉重,眼神或澄明或憂傷,但自由是它們藏在心底的靈魂啊,共同呼吸著泥土的芳醇,同舟共濟著簡單的晨與夕,在村莊的側旁,一次次完成忠誠的使命,像駛入海洋的諾亞方舟,彼此維係,相互依存。
我已經愛上了我的村莊,雖然諸多的生命奧義,也許再過多少年也不能在一片瓦、一塊磚、一堵老牆上呈現,但循看村莊的脈絡,我的呼吸已經遍布村莊每一個角落。哪一株大樹上有一個烏鴉的巢窠,哪一塊田地裏有田鼠一家的洞穴,哪一麵土牆上曾經粉刷過代表時代的虛無,都深深刻印在腦海。我不是孤獨的,每一次小寐都會有一隻熟悉的小蟲走進夢裏,單眼或複眼,彼此凝望,共同交流著與村莊的情感與瓜葛。擁有一顆自由的靈魂,哪怕腳下的土地再貧瘠,也會盛開春草與秋蟲多情的眼睛。
我靜坐的這個黃昏啊,夕陽的幻影久久不肯離去,交織著,夢幻著,以無形的麵孔遙看著有形的村莊。或許那輪彤彤的紅日知道,在博大的宇宙中有一個小小的村莊,有一個煢煢孑立的身影,一直在等待每天的朝陽升起,用無窮的光和熱賜予人們溫暖和糧食。田野上,那些蓬勃的草木,用自身的幻滅養育著村莊裏的人們,然後又一茬一茬地被播種,被希冀,走進村莊永恒的夢裏。
叩問心靈,時光與土地經緯著歲月,我是村莊最為細渺的那個分子,自由而從容,遊離在物理的嬗變中。我要保存著那份簡單與透明,就像西天變幻的霞彩,無論怎樣的麵容,都不肯輕易忽略卑小的村莊和細小的微塵;我也不會輕易哭泣,因為淚水不會換來富足與快樂。把腳深深根植在熟悉的鄉村大地,沐浴著一輪又一輪節氣所帶來的啟迪,那不是思想,在生存的偌大空間裏,思想或哲理都不能代替經驗的累積,春華秋實,秋收冬藏,我們還有什麼理由拒絕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故土?
愛,一點點蔓延,我正在一點點走進感動的中央。如果說夕陽落下的帷幕正在把黑暗布滿天空,我所仰望的星空啊,其中必有一顆屬於自己,像一顆晶瑩的心靈,閃爍呼吸在自由的天地,深情凝視並一路祝福著我小小的村莊。
不再叩問,我是村莊裏一個自由的靈魂。
二、宗族
如果說到宗族,那麼我是鄉下的那支。遙遠的祖先從某處風塵仆仆趕來,來到荒涼的老河灘上,將汗水灑下,將血淚播種,而後就長成了麵前這座小小的村莊。
我已經習慣了在村子裏走來走去,就像一棵大樹上的枝丫,哪一枝最是親近,哪一枝連著血脈,哪一枝又能相互扯痛神經,在彼此相望的瞬間淚滿眼眶。村莊,一個小小的村莊,彎曲的巷陌,破敗的土牆,哪一處不鐫刻著住在村子裏的人們哭過笑過的氣息。沒有人幹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就沒有人妄圖在冰冷的石牌上刻下不朽的銘文。或許每個人都知道,在這個茫茫的人世間,自己不過是微小的個體,如塵埃,如一片舊時的葉子,如時光裏一縷匆匆掠過的風塵。
打從記事起,我撫摸著村莊的容顏,蹣跚走過每一個空隙,沒有人注意過我,也沒有人想過我的內心正在怎樣成長。——其實,成長本無所謂尋覓或欲望,一個自然的人,一個純粹的人,骨骼在慢慢延伸,細胞在靜靜分裂,和一棵草、一株莊稼沒什麼兩樣。草或莊稼也是同宗同祖的吧,要不你看它們生長的姿態或容顏多麼相像,狹長、橢圓或鴨掌形的葉片,脆弱、堅韌或剛強的莖幹,並不相互奚落,彼此祝福著,溫暖著,執著地上路,點綴著村裏村外綿綿的歲月。
說到來處,每個人都抬起迷茫的麵孔,想象著遠隔千裏的大槐樹下,曾經該是多少蔥蘢。我們的祖先根植下希望,播種著真誠,同樣應該也深深愛戀著自己或許並不豐饒美麗的家園。也不必追問什麼原因,其實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是冥冥注定。某日的清晨,祖先們最後一次撫摸大槐樹曆盡滄桑的軀幹,想想腳下的路,再難或再遠都要抬起深重的腳步。
我審視過自己的骨骼,一點也不清奇,麵孔一點也不有異於常人,或許關於開裂的小腳趾甲,也不過是一個為了尋找宗族而編織的美麗傳說。我也沒仔細注意過別人的小腳趾甲是不是和我一樣開裂,在冥冥中維係著同一個宗族的血緣。但是我知道,凡是住在村子裏的人,每每想起“大槐樹”三個字時,肯定會凝視著同一個方向——洪洞縣,老鴰窩,那個蒼老而又讓人無限向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