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這月色,看見一粒種子穿透春天的泥土,在田野裏啜飲芳華,或許一滴清露、一片月色就能輕鬆一路,直奔收獲的主題。我愛這月色,聽見一縷不甘寂寞的蟬聲穿破柔柔的月色在村莊裏回響,或許一脈樹的汁流就能滋心潤喉,把微弱的生命之聲綿延不絕。我愛這月色,看見一片雪花輕輕嫋嫋,婀娜著身姿自天國飄落,這土地,這村莊,就是它溫柔的家鄉,在冬夜漫長的寂寞裏與月色交相輝映,潔白我一生的村莊。
行走,在村莊,在月色中,在田野上,在小河邊;月色,在前方,在身後,在熟悉的鄉野。我已不能抑製我柔弱的心房,想要飛升,想要飛翔,想要融入這無邊無際的浩瀚月色,做一次靈魂的洗禮。誰的腳步正在背棄,誰的胸膛又在呐喊,月色不能做主,隻是皎潔地漫天遍野。而我呢,執著的腳步正在皈依的路上,或許吧,有一天,月開如蓮,我已經化身為一粒輕塵,在村莊,在田野,處處是家。到那時,是否我的村莊依舊,是否月色依然?
四、泥土的芳香
從一生下來,我就開始注意這些土,土房、土牆、土搭的灶台和在村子裏村子外到處蔓延的土地。我知道,我是走進了一個泥土的世界,父親和他的兄弟們光著膀子站在陽光裏,汗珠子一閃一閃地喊著號子——嗨!嗨!嗨!他們在和泥土較勁兒,把從溝渠裏拉來的泥土用兩塊門板夾在一起,喊著粗壯有力的打夯號子,把泥土夯實,讓睡著的泥土站立起來,為我和村子裏所有的人築造著遮風避雨之所。男人們喊聲震天,赤紅著臉,赤紅著肌膚,身上的汗水與汗水交彙就沉澱成一條一條泥土的河,用手一搓,跌落大片大片泥土黝黑的光澤。
我循著泥土的香氣,並不拒絕汗水的腥鹹。我喜歡母親身上的那種味道,有泥土的澀,有泥土的軟,也有泥土淡淡的香甜。所以,我和村子裏的孩子們都喜歡做泥土的遊戲,摔泥碗、捏泥人、打土仗,哪怕在漆黑的夜色裏翻過誰家的土牆,又摸索著鑽進誰家的土窖,我們一樣樂此不疲。我還知道一個詞:泥腿子,後來才知道它的真正含義。但心裏從未拒絕過,一個個質樸的農人,光著腿腳,在田裏來來去去,耕耘,播種,收獲,並不在意站在外人麵前還津津樂道著眼下的收成——那實在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在金黃的夕陽餘韻裏,身旁是秋蟲的呢喃,頭頂是南行的雁陣,偶爾一陣野風吹來,穀物的芳香和著泥土的氣息,又怎能不讓人流連忘返?
村莊,我們的村莊,構建在泥土之上,泥土布滿整個藍色的星球。這些,小時候的我一樣不能體悟,隻在紙頁上搜尋著關於泥土的隻言片語。“三山六水一分田”——說的還是泥土吧,這小小的一分,我們很榮幸地擁有著,所以,很多時候,我們純淨地快樂著,簡單地幸福著,即使村莊的上空很多次掠過災難與貧窮,吞噬著我們艱辛獲得的收成,也未能消沉我們的意誌。
就這樣,我在對泥土的似懂非懂中漸漸長大。我隻知道,泥土不會欺騙,土地也不會撒謊,農曆的節氣一輪又一輪地從我們心頭碾過,我們盤算著哪一塊土地該種哪一種糧食;或者哪一塊鹽堿地,即使沒日沒夜地操勞也不能多收三五鬥,就栽上樹吧,小小的樹苗,有風有雨又有感恩的陽光普照,過不了幾年,就會長成村莊裏的棟梁。
樹比人長得快,自我生下來就患了偏癱的父親,領著我在小河沿栽下的一排楊樹後來長得鬱鬱蔥蔥,我伸開的雙臂摟了好幾次都沒圍攏過來。用楊樹給姐姐們做了嫁妝,用楊樹給哥哥們蓋了房屋,再後來,當父親奄奄一息躺在為我修建的磚瓦房子裏時,有些疼痛,亦有些安詳。或許父親感到業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了吧,從泥土裏來,又回歸到泥土裏,並不在乎我撕破喉嚨的呼喊。
泥土啊,太沉,當我扛著一把鋤或鍬在田間遊走時,也有過短暫的迷茫。一起長大的村裏人,有的靠紙上的文字離開了土地,有的靠手上的技藝或身上的那股子力氣,也開始了漂泊的航程。我不知道,我泥土的航船還能行進多久,或許這一生也不能涉水上岸,融入另一片非泥土構築的花花世界。
莊稼們在生長,在拔節,在呼吸,我在泥濘裏行走,腳步沉重。這深深的泥土啊,這厚厚的大地,能否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告訴我,即使一生都將融化在默默無聞的泥土裏,也一樣飄散出最純淨的芳香。沒有,誰腳下的路誰自己來走,正如沉默不語的村莊,不也在安靜地度過每一個晨夕?
還好,我在某一個春天醒來,就像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微笑著麵龐,和草的嫩黃,和枝葉的青綠,和種子期盼的眼神,一起在這個春天蘇醒。我就知道,我離村莊並不太遠,泥土的芳香也並未在尋覓裏隱匿。我撒一把種子,莊稼的種子,跳躍著,歡笑著,藏身在芬芳的泥土裏,過不了多久就會長出一片麥子、一片玉米、一片棉花和一片雜糧的參差不齊。它們並不邀功地在我麵前一個勁兒地瘋長,該多高就多高,該綠就綠,該黃就黃;它們也不會用討好的眼神告訴我留下還是離去,隻要根須深深地紮進泥土,就會向陽光捧出燦燦的收成。莊稼多簡單啊,簞食瓢飲,無私地向塵世覲獻著自己一生的光陰。
我低下頭,是為了行走,身邊是禾苗,腳下是泥土,即使我失去了呼吸,我也相信我渾身的毛孔一樣沉醉於這馥鬱的香氣裏。
村莊安靜,在莊稼青青黃黃的包圍中,將雞鳴狗吠柔情地收納,相信但凡住在村子裏的事物,都離不開泥土的喂養。不信,走了那些年,孤單單的土牆上還是騎滿了黃澄澄的玉米,像是村子裏誰家的牲口,優哉遊哉走過很多路口,依然在澄明的時光裏無怨無悔。
你的心裏是不是也有一個村莊?是不是走到如今還有一對年邁的父母等待在每個節日的路口?泥土是他們的泥土,土地是他們的土地,村莊是他們的村莊,相信這一生,他們和泥土結下了太過深厚的情誼,在你千勸萬喊中跟你踏上一段陌生的路程。城市的燈光裏,你有沒有看見他們的沉默不語——哦!並不是你不夠好,也不是你不夠孝順,泥土裏就是他們一生的家,莊稼地上流盡他們一生的汗水。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想遠離與背棄,穿過逼仄的鄉村,讓自己融進無邊的繁華與喧囂。有些事情我們還不是太懂,為什麼無憂無慮的生活並不能換來滿心的歡喜——那是因為我們還不夠成熟。假如有一天,我們學會低頭走路,心裏會不會延伸出一個方向,直通生養我們的村莊?
時光在飛逝,光陰在遊走,我和我的村莊就這樣用沉默的態度審視著歲月滄桑。也許吧,不久以後,我們的村莊將會建在雲端之上,沒有太多的憂傷和辛苦,沒有那麼多坎坷和歧途;但泥土一定不會消逝,就如水,就如鹽,就如天空、太陽和空氣中的氧,泥土裏深藏著我們太多的生命奧義。
你呢,聰明的你,睿智的你,或許正在走向返回的路上——每一個人從一生下來就開始走向皈依,這並非意念或者玄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到底一個人這一生中能帶走什麼或者能留下什麼,光陰輪轉中已經告訴我們太多太多。
你看著窗外的樹,說自家的門前也曾種過一棵這樣的樹,春天發芽,夏天開花,秋天結滿沉甸甸的果實。你看窗外流淌的河,說自家的門前也曾有過一條這樣的清水柔波,你說你小時候還曾和光屁股的誰曾經下河捉過魚。你說你小時候和誰家的小妮曾經玩過過家家的遊戲,後來,後來的後來就失去了消息……
輕聲地,你喊著村莊的名字,就像小時候你躺在母親的臂彎,母親輕柔地叫你。你的眼中開始濕潤了嗎,走了很多年,泥土的房子、泥土的牆、村外泥土的土地對你來說依然這般熟悉。
你甚至還未等車停靠穩妥,就急不可耐地踏上腳下的土地。或許,淚光晶瑩中,頭發花白的父親母親輕輕喊出你的小名——那也是土裏土氣的土名啊,曾經多麼滾燙地在村裏村外傳來傳去。
好了,泥土的醇香之氣業已鑽入你周身的每一個毛孔,不要戰栗,也不要惶惑,村莊啊,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坐落在大地之上,泥土的芳香會穿透一整個人生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