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支血脈極旺,爺爺或曾祖雖然也是一聞不名的鄉下人,但遺傳了旺盛的成長基因。大伯父曾經逃荒到湖南,後來一路折返中將兒女留在了他鄉。至今去祖墳我還在想,一個未曾見過麵的親人,是不是也開裂著小腳趾甲,是不是在那個苦難的年月,一步三回頭,遙望著曾經養育過自己的村莊。他的骨骼呢,是不是也在流浪的途中被風吹散,從此隻能在夜色中哀號,化作一縷長風,一次又一次在淚水中撲向村莊溫軟的懷抱。一樣,大伯父的大兒子、二兒子如今已在新疆落戶了很多年,怎麼去的大漠戈壁,又怎麼將自己像胡楊一樣紮根在那裏,都無從知曉。但我知道,他們和他們的子孫一定還會偶爾遙望故鄉的天空,盡管眼神中布滿迷茫,也會企圖尋找到一縷來自故土的風塵。
我們,生活在村莊裏的很多人,都是同宗同族的鄉下人,這沒什麼可以自卑或逃避的。清晨,我們推開清新的門扉,盡情呼吸著莊稼的馨香和泥土的芳醇;正午陽光下,我們行色匆匆,在村莊、在田野播種著千年的夢幻;夜幕裏,我們和村莊裏的所有事物一樣垂下眼簾,靜聽天籟,而後走進一個或許正在豐腴或飛翔的夢裏。
我喜歡獨自坐在宗祠前,喜歡想那個“鐵牛上樹棒槌響”的故事。這是有關宗族的又一個傳說,或許是因為母係氏族曾經一度統管著古老遼闊的淨土吧,傳說中就安排下了那個美麗的女子。姐弟二人走在荒涼的黃河灘上,走累了,走渴了,甚至再也抬不動灌了鉛一樣的腳步。弟弟怯怯地問:“哪裏才是我們的家呀,可以休憩,可以耕種,可以坐在搖曳的燈光下走進一個不再漂泊的夢境?”是禪機?女子一覺醒來後忽然想起一個天神模樣的人曾走進夢裏說,“鐵牛上樹棒槌響,那就是你們的安身之地。”於是,就在第二天,姐弟二人走到村前這條蜿蜒的小河旁時,一個浣衣的婦人在嗔怪自己的孩子:“鐵牛,又在爬樹!小心點,別摔著。”然後嗵嗵的棒槌聲響徹寧靜的大地。
在古老的黃河灘上,我們就這樣不知疲倦地生長著,生活著,好像有了泥土和永不斷流的水脈,骨子裏就永遠拒絕了絕望與憂傷。曾經,睡在星光下看守麥場,將胸膛貼近沉睡的大地,妄圖感知平原遼遠深邃的心跳。或許那晚的我終於像孩提時那樣靜靜沉睡在母親溫暖的臂彎裏,黃河汩汩的流水聲鼓一樣和著我的脈搏;或許那晚的我終於變成了田野上的一粒泥土,混入浩瀚的大地,終於找到了祖先們仍在棲居的田園,一起勞作,共同耕耘,隻為築起一個住在天上的村莊。
村莊啊,我一次又一次走過你熟悉的脈絡,盡管有疑惑,有詰問,但你從來都不發一言,像靜守在時光深處的智者,隻把眼神投向浩渺的天空。花自會開,春天一定會準時到來,泥土照樣茁壯一茬又一茬顆粒飽滿的糧食。不放棄祖先們不曾放棄的信念,以後的很多日子,我會像祖先們一樣,把一粒種子細心地播種,風雨陽光還會日日辛勤地普照這方家園。如果有,天空和大地就是我的祖先,萬物都是我的姊妹兄弟,隻要我們不放棄信念,心存良善,就不會傳來不和諧的回聲。也許啊,我們已經走得太遠,當心遠離了土地,就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每一次焦躁的尋覓隻能帶來更多失落與懊悔。
如果夢是綠色的,那麼我會保持一株植物的單純,在春天上路,並永遠銘記一個古老的教誨:四海一家親,並深深感恩,骨子裏流淌著炎黃的血脈。
三、月色洗心
月色下是我的村莊,那時也許我正躺在一個人溫軟的臂彎。娘哼著輕柔的鄉間小調,那唱詞是什麼,過了很多年已經忘記,隻是偶爾想起,如一縷輕柔的月色拂過我的臉龐,流過內心,滑過我已有些滄桑的心田。我在村莊裏出生,在村莊裏成長,天上的那輪明月呢,時圓時缺,有時眉眼彎彎,像在笑看時間在村莊裏淙淙流淌;有時又明潔如鏡,像是誰在夜空中掛了一盞極大極亮的燈。幹淨的無私的月色,流過天宇,流過田野,流過小河的上空,在柔柔的清波裏洗了又洗,這才流進靜謐的村莊。
月色好像不如陽光,村莊裏的樹,村外的莊稼和草,離開陽光一天就顯得有些沉鬱。但月色溫柔,躡手躡腳從房簷上流下,又穿過木格窗欞看熟睡著的我。或許吧,當清涼的月光滑過我的額頭,流過我的唇邊,我惺忪著雙眼從夢中醒來,夜極靜,窗外、床下不時傳來一縷縷蟲鳴,在月色中激起漣漪。我會想,這月色到底從何而來,最後將要流向哪裏?在童年的臂彎裏沉睡的我,會不會一不小心被清亮的月色帶走,流向一段未知的航程?
月色裏藏著童年,明月上掛滿故事,關於嫦娥、吳剛、玉兔、桂花酒的故事早已漸行漸遠,而月色的那縷芳香卻一直沉澱,沉澱在我不安的心裏。我知道,月色流過村莊,不會留下太多浪漫,那曾經在夜色中耕耘回來的父親,那獨自坐在盛滿月光的小院裏紡棉的母親,隻不過把月色當成生命的一縷微光。太陽的光明他們沒用夠,就接續上了月色,熄滅老土屋裏搖曳的燈盞,在月色中耕耘,或紡織著歲月的經緯。
村莊裏的我太傻,有太多夢,又太過執著。某個夏日的傍晚,看一輪皎潔的明月升上夜空,月色琉璃,每一片葉子上都閃爍著月色清涼的光輝,然後穿過濃密的枝葉,落在彎曲的鄉間小路上,斑駁陸離。追月呢,天上的流雲不也在匆匆追趕著月亮,一會兒給月亮蒙上朦朧的紗巾,一會兒又像給新嫁的姑娘揭下紅紅的蓋頭,讓月亮嫣然一笑,繼續梳理著甜蜜的心緒。自以為腳步夠快,在那個偶爾有蟬聲嘶鳴的夏夜,我一次次起跑,還一次次回首眺望那輪皎潔的月亮,真的以為,或許下一次鼓足了勁兒,會跑得更快,把月亮遠遠地落在身後,讓它害羞,讓它慚愧,讓它不再一次又一次小覷地撫摸我的頭頂,當我還是個長不大的鄉下野娃子。你知道,那晚的我該有多麼憂愁,明明每一次都鉚足了勁兒向前奔跑,月亮還是那樣靜靜地掛在天上,似在嘲笑,又似在挑逗,卻從沒體諒過我有些太過自大的情緒。好在融融的月色仍舊那樣輕柔,當委屈的淚水順著稚氣的麵頰而下,頭上、臉上、破舊的衣衫上綴滿了皎潔。也許,那晚的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步伐變得輕鬆起來,在路過小河的時候,蹲下來對著水中的月亮說,跑啊,別看我跑不過你,你不是也跑不過清澈的河水,隻會無奈地在水中變幻著容顏,卻始終被拴在一棵飄搖的水草上,任魚兒輕啄著臉龐。
人會長大,就像土路旁的那排小樹,我曾經一抬手就能摘下一片青綠的葉子,後來它卻越來越接近天上的月亮。柔柔的夜風吹來,舞動著月色裁就的紗裙,葉子們輕聲細語,似在與月色交流著純淨的心緒,有依戀,有牽掛,不知有沒有一個純真的誓言被高高掛在枝頭,相約每一個輕柔的鄉村之夜。
而我呢,已過了追逐月光的年齡,蠢蠢欲動的喉結,嘴唇上絨絨的胡須,似在聲明我已不再是無牽無掛,沉睡在某個臂彎的鄉下野小子。前方有路,雖然迷茫,骨子裏卻早已躁動著不安的青春。他鄉也有月,一如故鄉明,一如故鄉那般陰晴圓缺,少了的隻是一份親切,多了的是些許的陌生。——他鄉月?故鄉月?還是小時候那輪曾經將月色滑過我的額頭,流過我的嘴唇的明月?我的思緒有些恍惚。在海上,難得一個風平浪靜的夜晚,或許月近中秋吧,就那樣安靜地掛在天上,在海的盡頭延伸成一條長長的月光之路,又一直鋪展到平靜海麵上輕輕搖晃的小船上。遠處,漁村裏的燈火閃閃爍爍,直到最後的一盞熄滅。是鷗鳥吧,在離小船不遠的海麵上暫時棲身,或許這寬闊無際的大海才是它的故鄉,可以在風浪中搏擊,可以在沉靜的海麵上沉沉睡去。月色,隻當作一座潔白的房子,來或去,總能披一襲無瑕的皎潔。
而我,身在他鄉知是客,這廣博的大海,這遠處海浪輕撫礁石沉沉的呼吸,還有這輪清明的圓月,總讓我想起我生長的故鄉。
故鄉,村莊,一個人一生是不是注定隻有一座藏在內心的村莊?轉身經年,童年的單純,少年的憧憬,青春的浪漫已漸行漸遠,我成了一株村莊屋簷下的小草。草吧,草命,土裏生,土裏長,最後還是委身於泥土。南崗子上也有一座村莊,那是我的祖輩父輩的棲身之所。他們跑不過月色,在月色裏掙紮過,忙碌過,也曾淚流滿麵,而他們和月色是有過盟約的,就如我,稚嫩的手指也曾指著皎潔的月亮說:月姥姥,月姥姥。一個多麼親切的稱呼,而今在魯西南的土地上走過,仍然能聽見咿咿呀呀的孩童指著月亮親切地呼喊,那呼喊聲中,有你,有我,有每一個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子孫。我們曾經來過,我們耕耘於平凡的土地,用糧食抒發著純樸的情感,每一粒種子裏都凝聚著我們的汗水和淚水。村莊,每一個小小的村莊裏都繁衍著炊煙與夢想。有時,我們渴了、累了,掬一捧清涼的月色入喉,繼續上路;有時,我們苦悶、煩惱,引一縷月色入心,洗滌著焦灼的靈魂;還有的時候,當我們不得不匍匐在夜色中撫摸我們的土地,遠處工地上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也震顫著我們的心房,不知道來日的來日,我們還有多少土地可以在皎潔的月色下耕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