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的書寫我都想進入深層的核,時間已經過去,鮮嫩的果肉已經風幹,艱澀,有一種超強的韌度。我想我甚至還不如一隻小小的果蟲,從事物的邊緣開始,從已經幹癟的果蒂處——那或許是一枚幹果最柔軟的部位,從生命伊始的地方,開花,結果,瓜熟蒂落。一隻蟲子的耐心足以讓人心生佩服,它能忘記周圍的世界與喧囂,一個人,靜靜沿著幹癟的風幹的紋路,由果柄處開始一段漫長的剖解式回憶。
鄉村是我書寫的源,是一條永遠不會幹涸的長河。康德、福克納,他們同樣具有一隻蟲子的優良品性與動力,在自己熟悉的柯尼斯堡和約克納帕塔法縣,沿著若幹人事的脈絡,一次次深入其生命的內核。我想,我也應該從那條窄窄斜斜的小路開始。那是一條普通的鄉間小徑,伸開雙手,指尖能觸摸到路兩旁玉米葉子的真實,它們在艱苦生長。記憶中,除了春天的麥子,就是這些明顯營養不良的玉米了,它們選錯了地方,選擇了一塊貧瘠的土地,卻再也不能往前奔跑。它們可能還不如我,當我長到一株玉米腰際的時候,就能一個人沿著這條小路去看電影。
——那天,不知道是晚上著涼,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我感冒了,一邊說著胡話,一邊做夢。夢裏,一層層的雲團向我擠壓,推搡,我想盡各種辦法試圖解脫,都無濟於事,隻能渾身無力地告訴母親,頭要裂了。過了三十年,我依然為那天母親的極不負責任而耿耿於懷。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在高燒時隻能無望地做夢,呼喊,卻無人來管。我記得說了我要吃藥,可是仍然不見家裏人有任何行動。也許他們以為,我就是那片鹽堿地上的一株秧苗吧,盡管明顯營養不良,卻不會因此而死去。
分明,有人在喊,高莊有電影。恍惚中聽見三姐忙不迭地應答,說剁好了豬草隨後就去。我從一團一團的雲層裏擠出來,掙紮著呼喊母親,表達自己也想去看電影的強烈願望。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空蕩蕩的屋子裏黑得無比沉實。我摸著自己的額頭,卻並不知道冷熱,我不知道會不會在今天死去;或者說如果沒有那場電影,會不會一個人靜靜地在屋子裏停止呼吸。屋子裏到處是糧食黴變的氣息,幾隻老鼠趁著夜色蒼茫擁進老屋,大膽,放肆,從地上跳到糧食袋子,又從糧食袋子跳到桌子上,打架,追逐,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沒有輕視自己,在以後的很多年,為了證明我的存在,我會盡量和別人有所區分。我的眼神有時會表現出一種異於常人的冷,那年在皖南山區,一個來自明光的女孩明確告訴過我。我說如何叫做冷?她長了很多雀斑的可愛臉蛋忽然現出激動的紅暈。她說,你的眼中有刺,那種不軟不硬,卻能深深紮入別人敏感部位的小刺,無毒,但會讓人體內的溫度失衡。由此,我才知道我的笑裏除了不為人知的滄桑,還有一種物質叫做虛偽,那種害怕讓別人一眼看穿的虛偽,先發製人,用冷峻的眼神回應每一束投來的目光。
有些東西會永生不忘。那樣一個夜晚,當我試探著開門,卻發現門已落鎖。這難不倒我,從門縫中側身擠出並非難事。高莊的大喇叭已經極具誘惑力地響起,一村子的人大都傾巢出洞。因此,死寂包圍了這座村子,沒有月光,沒有星光,沒有風——但夜不算太黑。我像一片孤獨的葉子,飄零在路上。葉子沒有方向,沒有要去的目的地。但是我有,當我張開雙臂,觸及到真實的玉米葉子時,知道自己還活著。
而我想要書寫的重點並不在這裏,我想說的是一片紅薯地。從那天夜裏看電影經過的窄斜的鄉路上,旁逸斜出了另外一條更隱秘的小徑,通向我家的那片紅薯地。是白天,仍然是我隻身一人——到現在我還一直認為我的童年極其孤獨,通常會一個人幽靈般出現在村莊或田野的任何一個角落。我躺在那片紅薯地上,張開四肢,也不能高出矮矮的紅薯秧苗。我覺得自己也長成了一株紅薯,根,極淺地附著在地表,藤蔓卻極力向四周伸延,我甚至能聽見骨節錯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