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一隻蟲子對核的剖解式記憶(3 / 3)

我收攏著自己的思緒,仿佛原本的線索並沒有絲毫錯位,卻又失之千裏。窄窄斜斜的田間小徑,一場老電影,一個孤獨的孩子,一樁當時在村子裏不大不小的事件。是的,還有鹽堿地上的那片紅薯地裏的一座新墳。紅玉的母親燒了三兩次紙錢,便再沒有出現,那座小小的墳頭幾年後也消逝了蹤跡。一起消失的還有另外一個人,胡玉廣。印象中我很少看見胡玉廣,隻能大略記起他的模樣,三十幾歲,一臉麻子,說起話來甕聲甕氣。記得當我在紅薯地裏變成一株紅薯,不久又站起來時,他從南麵的瓜棚裏折返回來,塞給我一隻大甜瓜。我在一篇文章裏曾經說過,我討厭吃別人的東西,毛三媳婦在遞給我一塊煮熟的紅薯之後,被我當場丟進糞坑。我找不到問題的來由,是自己自命清高,不受嗟來之食?還是為了所謂的尊嚴與麵子?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困惑,一個人如果在正常的情況下大可不必在意一件東西的歸屬,別人的同情心或悲憫,要在給予的時刻才能體現。而你也可以為自己有取得這樣一份禮物的機會,而感覺到世界如此美好。我想,如果路旁乞討者的破碗換在我的手裏,我會不會心甘情願,接受那些帶有各種複雜表情的施舍?所以,我在胡玉廣轉身之後,毫不猶豫地將甜瓜丟向遠處。

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你不能由著自己的思想信馬由韁,想當然地從事物的表象深入內核,在偵探學上這叫邏輯鏈斷裂。當然,隨著日後的成長,墜井事件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勘查,不了了之。我是不是可以作為一個沉默的有罪證人,一直無動於衷,保持沉默的權力?

紅薯和玉米習性大有不同,鹽堿地上的麥子和玉米細如牛毛,可一旦種上紅薯,就像打了雞血,秋天,大地上到處都是隆起,像鼓脹的乳房。待收獲之後,被削成地瓜幹,曬滿田野,雪白,雪白,像散落一地白天鵝的羽翎。

往事有時不能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一片片複原,殘缺著,荒蕪著,一任時間的手悄悄抹平那些深深淺淺的溝壑。而我蹩腳的敘述常常會出現一些紕漏,就像時間之神刻意玩的小小把戲。胡玉廣回來時已經皮包骨頭了,有人說他在河南的黑磚窯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吃盡了人間苦頭。枯黃的頭發,枯黃的胡子,像一條暮年的老狗,苟延殘喘在村莊的眼神裏。這片無關緊要的葉子即將飄落了,無人再問及當年的話題。當胡玉廣無關緊要地出現在那個井口時,腫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白,甚至沒能聽見一聲歎息。還是那口井,野草瘋長成老井的一把胡須,掩映著,仿佛在提醒人們該忘記的一定要忘記。

我相信,紅薯地不遠處出現的那個墳頭,過不了多久也會消逝得無影無蹤。我也相信,很多事情一旦發生即是走上了消亡之路。

進入幹果內部的蟲子一點點齧咬著陰暗的歲月,甜蜜或苦澀,枯燥或勉強,支撐活下去的勇氣,隻有一隻深入果實內核的蟲子知道。我在合上稿紙的刹那,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淩亂的敘述中一個五歲的孩子,腳步淩亂,走出了那片茂盛的紅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