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一隻蟲子對核的剖解式記憶(2 / 3)

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片紅薯地,周圍的地形、莊稼和樹木都很熟悉。

唯獨不熟悉的,是一種淩亂的氣息。

記得那夜看過的電影叫《望鄉》,無邊的夜空,一輪月牙兒淡淡掛在天上,一個年老的婦人陷入深度的回憶。年輕人、好事者,嘴裏議論著這部好像是來自日本的影片,充滿期待,卻又忍不住歎息,說這片子要是不剪或許更來勁兒,這樣阿崎婆年輕時的裸體就能看得更加清晰。藝術有時是無力的,在一片蒼茫之地,用同樣滄桑的筆法去表達滄桑的人事,這隻是藝術家的一廂情願。我們大多數人看到的隻是表象,不能,也不會有足夠的耐心,去試圖接近本質。什麼製度的腐化,什麼人性的扭曲,什麼血腥殘酷的現實,這對於生活太過深重。

而我變成一株紅薯的瞬間,也看見了近乎真實的畫麵。喘息,貼著地麵遊走,像紅薯的藤蔓悄悄延伸。缺乏營養的玉米植株,纖細瘦弱到極致,並不能掩飾發生的真實。那是傳言的盛大開啟,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突然呈現在你的麵前,仿若雷擊。我不能改變躺著的姿勢,隻能費勁地扭過頭來,側對那片搖晃的玉米地。恍惚,下意識的恍惚往往會讓人覺得圖像失真,就像站在雪野上望遠處的雪天雪地,會突然雪盲,視線由極為清晰轉化成極度黑暗。後來,我無數次將自己拉回現場——那片紅薯地還在,那片搖晃著的玉米地有時模糊有時清晰,隻剩下我一個人長成了一株孤單的紅薯,藤蔓向四周伸延。

那是一個多大的事件,到現在我仍然無從描述。後來向別人求證,那人卻瞪大了眼睛,問我當時才多高多大,哪會記得那麼多事情。傳言說高莊的露天電影散場之後,窄斜的田間小徑出奇安靜,有人聽見撲通一聲,似有什麼掉落到井裏。還有另一種傳言,說傻女一邊走路,一邊發出電影裏那種撩人的呻吟,自己迷迷糊糊跌進了井裏。我卻什麼都不知道,在看到月牙兒掛上夜空的那一刻,滾燙的腦袋一歪,就睡了過去。電影散場,身上麻木地感覺到被人踢了一下,之後嘟囔著什麼離開了,我這才睜開眼,掛在兩棵大樹中間的銀幕已經落下一半。瞬間,看電影的人群流水般散去,我卻十分冷靜。我努力辨識方向,盡量不讓雜遝的腳步吸引視線。來時路,一排楊樹,幾架房屋,一條深深的小河溝。說不慌亂是假,但一個人走夜路考驗的無非就是耐心,要屏住呼吸,要不被無邊的駭人的靜所湮沒,要記得路上的一草一木,哪怕一個溝坎、一道草坡。我相信,我聽見的那夜的喘息和白天在玉米地裏的一模一樣,粗重,慌亂,甚至夾雜著一絲壓抑的幸福。但這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未免牽強,如今的刻畫也隻能全憑臆想。我訝異於自己的勇氣,一個人從鎖著的老屋裏跑出來,倒騰著細碎的步子去高莊。如果那天的晚上有月,你一定會看見在田間小徑上遊弋著一個蝌蚪似的小點,那是我的影子,每天與我相伴,做我童年最好的玩伴。

我從紅薯地裏出來,玉米地裏的兩個身影一個向北,一個向南,這從玉米晃動的纓子上能看出來。紅玉是個傻子,誰都知道,小時候得了一場病,變得目光呆滯。但神經上的錯位並沒有讓這個姑娘在身體上有任何缺陷,該鼓的鼓,該翹的翹,像一朵無人看管的野薄荷,也能開出水靈靈的骨朵。我生來懼怕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不分青紅皂白,但卻滿腔熱血的人,或者說是真正的莽徒,他(她)會在某個固定的時刻和你不講任何道理、情麵、道德,盡力展示自己所謂的個人英雄主義。一種是看上去癡傻的人,他(她)的美貌是假借上帝的麵孔,在詰問你什麼才是世間真相。你努力搜索一下記憶,才發現這是個天大的命題,卻又大而無當。你不能申辯、詮釋,你會以為隻有他們才是真正的天使,自顧自地嗬嗬笑著,丟下呆若木雞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