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牛不說(1 / 2)

家有多大,牛不說。

房前有棵榆,房後有棵柳,院子裏還有棵歪脖子棗樹,牛都知道。東家養牛,西家也養牛,有時候東家的牛哞哞一叫,西家的牛馬上應聲:哞——哞,有多遠,憑聲音就能感覺到。說不定哪天被一家的主人套在了一起,做個牛友,低下頭,一起使上勁,讓腳下的黃土一壟一壟地翻開,好讓莊稼一開春就打著支棱往上長,直奔那個飽盈盈的秋天。

牛也知道季節。聽聲音,辨顏色,就知道哪隻是在春天鳴叫的鳥,哪棵是在夏天開花的樹,哪種糧食會在秋天低下穗頭,哪片草在冬天最早迎來第一片雪花。這些,牛都知道。但牛沒說過,隻踏踏實實走腳下的路,細數著從眼前流過的日子,該長牙的長牙,該換毛的換毛,一捆青草,一把料,咀嚼著清淡的光陰。

牛也有過夢,小時候跟著母牛前後左右地撒著歡。不過因為還小,還不懂得什麼叫憂鬱。什麼叫憂鬱?看看母親憂鬱的眼神,看看父輩憂鬱的步伐,心裏有一點點沉。後來稍微長大了一點,整天在村子裏竄來竄去,不是騷擾誰家的雞,就是招惹哪家的狗,然後,尥著蹶子跑到村前的小河裏。小河裏才真美氣,清的水,綠的草,粉的黃的紅的花,還有靜悄悄掠過頭頂上的雲。可小牛就是小牛,無憂無慮的時光總以為會持續很久。所以,有時大了膽子爬上無人看守的莊稼地,不吃青草,專揀嫩生生的蔬菜莊稼葉,終於被膀大腰圓的憨五捉住,上了繩。

上了繩的牛,再不是小牛,牛鼻子被鋼錐刺穿,滴滴答答流了很多血。牛想說,哞哞叫的聲音從村前飄到村後,越飄越輕。牛也想掙脫,銅製的鼻環長在了鼻孔裏,一掙生疼。憨五說:掙吧,掙吧,看我製服不了你?硬生生拽進牛圈裏,一口石槽,從此再不能膩在母牛身邊撒歡兒。

在村子裏,牛比人重要,沒有人不知道。大小子、二小子,一嘟嚕排了四五個也不見得能拉動一張犁,犁是牛專屬的。大概倉頡造字的時候,就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上有禾與刀,下麵才是一頭負重的牛。所以,牛的憂鬱應該是天生的。隻不過小的時候少不經事,一副肩膀越長越寬,是為了更好地掛住牛軛,兩雙腿腳越長越硬實,是為了抓牢這腳下的土地,然後,以一種永恒的姿勢,雙目如炬,點燃這簡潔或貧瘠的日子。

鄉間的日子就是一塊地的日子,翻過來,翻過去,翻閱著春夏秋冬。這地有多長,日子就有多長;這地有多深,日子就有多厚。這些,牛都知道。把身影停在地頭的時候,粗略計算了一下田方,心裏有了答案。不過,牛還是不說。風該來的來,東南西北你盡情地吹,也擋不住牛的步伐;雨該下的下,是細雨蒙蒙還是大雨滂沱,牛的眼神始終不渝。

有沒有修成正果的牛?誰知道。反正牛年生的犇爺和一頭牛成了莫逆之交。

犇爺套牛不說話,和牛對視一眼,從牆上取下牛軛、牛韁繩,牛就穩穩當當停在院子裏,尾巴掃掃身上的蚊蟲,耳朵撲扇一下,聽聽歲月的風聲。等犇爺把韁繩拴好,把犁鏵套上,牛與人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曠野。沒有牛鞭尖利的呼哨,也沒有極不耐煩的嗬斥,隻聽見一聲呦——哦的吆喝聲,溫軟而悠遠。腳下,土地傳來花開的聲音,一個季節的美麗或豐盈,由此展開。

我在鄉間太久,和所有人一樣,從一頭牛的降生到離去或老邁,見證過牛太多憂鬱的時光。沒有人說什麼,人們總以為牛就是牛,天生就該與犁杖、牛軛為伍,如同一個行走在風雪路上的負枷人。別回頭,回望太多憂傷、沉重與淚水,走下去,或許在某處的轉角能邂逅一抹明媚。

日子就是日子,村子裏的日子平靜如水。誰家新添了男丁,誰家又添了新人,把鞭炮聲掛在樹梢,飄了好遠;誰家走了先人,一把紙錢哭散於風中,一聲嗩呐躥上雲霄,奔赴下一個輪回。牛呢?依然默默不語,在低矮的牛圈裏咀嚼一捆青草,咽下去的,是昨日或今日的憂傷,反芻的,是一段再也平淡不過的旅程。牛圈外有月,或清冷或陰柔地掛在天上,夜風吹動刺槐、柳或楊的樹梢,像撫弄村莊的發,撫過一秋又一春,撫過一冬又一夏,把牛粗重的喘息聲,帶走,飄遠,消匿在鄉村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