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說,光陰婆娑。
一頭牛到底走了多遠的路程,沒有人能算得清。樹見過,草見過,莊稼見過,啁啾在老場上的那些鳥雀們也見過。它們見過,它們在說,它們說牛小的時候多麼調皮和快樂,從村前跑到村後,從溝渠跑進小河裏,嘬母牛的奶,和母牛耳鬢廝磨,而後,長成一頭真正的牛。
一頭真正的牛可能是黑色的,也可能是黃色的,也有可能是灰白花色,頂著一對威風的犄角,卻性情溫和。沒有誰勸慰牛,也沒有誰告誡過牛,牛不過是一條牛啊,你說它有什麼法子?肩胛被牛軛深陷,銅製的鼻環將伴隨一生,成了一輩子拔不去、抹不掉的記憶。開裂的蹄夾走起路來,能聽到碎裂的聲音。什麼碎了?牛的少年,牛的壯年,牛咀嚼和反芻一生的光陰,已禁不起任何一股風的召喚。或許哪股風來,牛的身影就會碎成一片黑色或黃色的光影,飄散於風中,再也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那粗重的喘息聲。
村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矛盾過。一頭又一頭的牛走失,讓父輩們惋惜不已。他們渾濁的目光曾經和牛如此溫情地默默相對,他們褐色的皮膚曾經和牛一起在烈日的炙烤下默默躬行,他們端著粗瓷大碗也要看一看牛料是否該添了,牛圈是否該掃了,哪一片地該和牛一起去耕耘了,哪一段路還要和牛一起走下去,直到未知的那一天……
村裏最好的養牛人犇爺坐在牛圈裏,今天,犇爺要和牛說說話,盡管牛不說。
犇爺說,這一輩子養了多少牛也記不得了,犁過多少地也記不得了,但總能記住一些清晰的片段,恍如初現。那一年犇爺駕牛去換糧,給隊裏換回的糧食一粒也沒動,冷啊,餓啊,暈倒在牛車上。一頭牛,一駕車,一條饑腸轆轆的鄉下漢子,一直走啊走,沒拐進溝,也沒摸錯路,一直回到了家門口。
犇爺說,牛啊,通人性,馱著五六歲掉進村前坑塘裏的玲兒,一路走,一路掉著淚,大顆大顆的淚珠,啪嗒啪嗒砸在腳麵上,真叫人心疼。
犇爺說,這輩子除了牛啥都不認得,除了記得牛啥都不記得。狗啊、貓啊、雞啊、豬啊,太鬧騰,把日子攪得亂亂的,弄得誰都不安生。牛多好,一副老實樣,一雙溫順眼,一副好身板,能頂風,能冒雪,也能隨遇而安。一爿牛棚、一口石槽、一捆青草,慢慢騰騰,度過鄉村厚與薄的光陰。誰要太歪了,就看看牛,方方正正的步子,從來不走彎路;誰要太輕浮,就看看牛,沉穩的步履,腳下是地,頭上是天,一聲哞叫,沉渾而清醒……
犇爺說著說著就累了,最後一頭牛無限回望著鄉村的歲月,嶙峋成一方青岩。或許到了盡頭吧,或許憂鬱了一生的雙眼再不必憂鬱,或許腳下的路已被另一些堅硬的時光代替。或許……牛的身影,終將鑲嵌於遠去的時空,頭是頭,角是角,無關未來或其他。
但我聽到鄉村的聲音有些嘶啞。那些記錄過牛的少年、壯年與暮年的鄉村事物,是否也淪陷於某重困頓之中,到底怎樣才是繼續或永恒?沒有人能告訴我。一頭清臒的老牛折返進蒼茫的來路或歸途,什麼也不說,隻留下一些粗重的喘息和憂鬱的眼神,將思念定格。
牛不說。真的,牛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