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村子(1 / 2)

大地上有這麼多個村子,一個村子有一個村子的樣子。太陽從莊稼地裏升起來,照在空蕩蕩的村子上空,該醒的都醒了,沒睡醒的還在繼續沉睡。

村子很舊,很舊的村子裏有很舊的院落,很舊的院落裏有很舊的房子,從很舊的房子裏走出來一個很老的老人,花白的胡子,渾濁的眼神,像從一本舊書上走下來的版刻。他想抽煙,捏捏巴巴從破舊的口袋裏往外翻,是昨天抽了一半掐滅順手丟在口袋裏的煙頭,半截。顫抖著一雙很老的手,摸出一隻打火機,接續上昨日的煙火。

人老了,日子就像一根半道掐滅的煙,說不定哪天時間裏隔空伸出一雙手,掐住人活著的路口。缺氧的火星子注定會滅,被時間掐住的命程也就走到了終點,再沒人能幫你點著。村子裏的年輕人都走了,走很遠的路去外麵尋找活路。老了的不成,即使翻過很多山,趟過很多河,也沒人要你。雇主看你,眼皮子抬也不抬——哪裏來的棺材瓤子回哪裏去,這裏隻需要人做工,不養爹也不養爺。

爹和爺就留在了村子裏。

晚上,腳步踉踉蹌蹌,把雞鴨羊趕進圈,望望,已是漫天星辰。豔陽天,曬了一院子的新棉被、棉衣,收拾了很久,才裝好櫃子。棉被,新被裏,新被套,年輕人一年蓋不了幾回,過春節的時候拉出來鋪在床上,那時候的家才是家的樣子。

拖鼻涕的娃娃醒來得很早。夜裏睡覺,嘴裏喊爸爸我要尿尿。爸爸哪能聽見?這時的爸爸正在他鄉的工地上入眠。在腳手架上幹了一天的活兒,睡覺時喝了點廉價的苞穀酒,以解思鄉的憂愁。工棚裏,睡得像死豬。睡不著的,怕是家裏來了電話,說年邁的母親前幾天下雨出門跌了一跤,胯骨摔裂一條縫,正在醫院治療。所以,睡不著的像鏊子上煎鹹魚。走吧,脫不開身;不走,牽掛家鄉的親人。

爸爸不在媽媽在,可媽媽總是睡不醒。白天,把孩子丟給邁不動腿腳的爺爺奶奶,一個人去田裏幹活兒。打藥、施肥、除草,總要十天半月這茬子莊稼管理才算告一段落。蒙矓中,尿吧,把小雞雞抬高一些,再高一些,就能滋出床沿了。可事情遠非那麼簡單,身子像陷進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汪洋,差點把媽媽也漂起來。媽媽的性子有時也不咋好,大半夜撈過來尿床的娃娃,三巴掌打得哭聲咽了下去。抽泣著,顫抖著,委屈著,依舊躺在媽媽汗水腥鹹的懷抱,沉沉睡去。

醒來的世界一片光明。褲子反穿著,鞋子一樣一隻——都是順腳,鄉下的娃娃才不管這些,袖子一抹鼻涕,滿院子追趕一隻剛剛下過蛋的雞。

女人就是女人,村子裏總還有幾個撇不開家的女人。大清早端著洗衣盆,去河沿上洗衣服。泥鰍媳婦說,大蘭子,俺昨夜做了一個不好的夢,俺家泥鰍陷進一片汙泥裏,直喊,直伸手就是拔不出身子。大蘭子的男人樹根和泥鰍同在一個礦上挖煤。大蘭子說,堵不住你這張臭嘴,你是電視上看透水事故看多了吧,一天瞎尋思。說完狠狠白了大蘭子一眼,眼神卻轉向別處,悄悄用衣袖拭了一下眼。誰知道大蘭子做的是什麼夢呢?大蘭子是村子裏留守女人中最能幹的一個,公公原先在村子裏當支書,兩年前患了半身不遂,得虧有這樣一個風風火火的女子。其實日子長了,啥也沒啥,大不了替公公接屎端尿翻翻身,伺候一天的吃喝拉撒。過年,樹根回家,爹用一半還能表情嚴肅的臉告訴樹根,既然回家了,這月說啥也不能讓大蘭子再忙活。喂豬喂羊、磨麵、洗衣做飯,敢指使一句小心我打你個不孝的鱉犢子。樹根傻笑,爹,就是讓您打,怕也抬不起您老人家那胳膊吧。說完一跳閃進裏屋,和正在疊被子的大蘭子親不夠。